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软帘被无声掀起,司礼监掌印太监邓修翼走了进来。只见他裹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棉布直裰,外面仅草草披了件没有镶边的玄色披风,仿佛是从病榻上被直接拽起,连更正式的袍服都来不及换。脸色在宫灯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双颊微微凹陷,薄唇紧抿,透着一股病弱与疲惫交织的隐忍。他脚步略有虚浮,但腰背却习惯性地挺着一丝属于文人的清直气度。
进得暖阁,邓修翼的目光轻敛。甘林掀开门帘而不入,邓修翼便知道,东暖阁中应该只有皇帝一个人。未跨进门槛前,他已经扫过一遍。这异乎寻常的空荡让他心中掀起极深的警惕。他深知自己被软禁在司礼监意味着什麽,皇帝每一次放他出来,都意味着朝堂有巨浪翻涌。他走到御前,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本就不乱的衣襟,然后深深跪伏下去:
「奴婢邓修翼,叩见陛下。」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不见丝毫谄媚,只有刻入骨髓的恭谨。
「嗯。」皇帝从鼻腔里应了一声,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像打量一件冰冷的器物,没有半分温度,更无一丝对病体的关怀。
绍绪帝没有叫起,只让邓修翼跪着。邓修翼心里在盘算,他至今还不知道年初五太子到过御书房,他只知道初四的放,初五的闭,皇帝的心翻云覆雨。
皇帝没有寒暄,捻动串珠的手指停住,声音低沉而直接,如同寒铁相击:「邓修翼,朕问你。这朝堂之上,文臣武将,私下里过从甚密,勾连一气。此事,你怎麽看?」问题精准地抛了出来,不带任何具体指向,却直指「文武勾连」这个最敏感的禁忌核心。
帷幕后的铁坚心提到了嗓子眼。
邓修翼微微蹙眉,他快速盘算绍绪帝为什麽要问这个问题。显然这不是皇帝深夜有所思,所以急于找人倾诉。就在邓修翼盘算的时候,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不悦的「嗯?」
邓修翼这时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跪伏在地,只拿额头贴着地面,声音沙哑却语气温温地道:「回陛下,此乃大忌。文武各司其职,本为祖宗定制,相辅相成,共保社稷。然私下勾连过密,必生门户之私,易启朋党之渐!轻则混淆视听,令中枢政令不畅;重则……权柄下移,祸乱朝纲!此非臣子之道,实乃国家之祸!
邓修翼斩断了所有虚与委蛇的可能,立场鲜明得让铁坚都感到意外。原来他私下召对是这样的,便如内阁首辅一般,他还说他不想做「权宦」?
皇帝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瞬,墨玉串珠又缓缓捻动起来。「朋党之渐……嗯。」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依你之见,若有大臣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出口入耳,又无实证……又当如何?」问题更进了一步,也更阴鸷。
邓修翼此时已经确定这个东暖阁中,应该还有其他人。皇帝的第一问,本无需问。皇帝的第二问,看似讨计策,实际是在借他邓修翼之口在教人。
邓修翼心中一叹,硬着头皮道:「陛下明鉴。凡行过之事,必有痕迹可循。或于书信往还之间,或于门客幕僚之口,或于仓促行事之疏漏……痕迹或隐或显,只看……如何探得,如何解读。」
「那该如何探得?你不要跟朕虚与委蛇!咳咳……」绍绪帝声音高了几分,又是一阵咳嗽。
「奴婢罪该万死,陛下息怒,保重龙体!」邓修翼急忙请罪,然后斟酌字句,声音更低了几分,「非常之时,或需行非常之法。若只为窥探阴私,满足私欲,此乃下作,奴婢深恶之!然……若为社稷安危,为陛下圣心明断,为廓清朝堂魑魅魍魉……则虽涉阴私手段,如潜踪丶听壁丶乃至……拆阅私函,」
他清晰地吐出这些词,没有回避,「奴婢以为,亦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利器!利器之用,存乎一心。用之者,当以国事为念,以陛下之利为唯一准绳!所得之痕,只可用于公义,不可挟私报复,更不可为自身牟利。若能严守此界,则非常之法,亦是护国之法,尽忠之道!然此等事,干系天宪,非陛下圣心独断,奴婢万死不敢置喙。」
「呵」,绍绪帝轻笑了一声,然后声音转得极冷,「辅卿,你不是自诩文人吗?如何能将行阴私事,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邓修翼听到皇帝叫他的「字」,浑身一抖,这句话如同寒夜的冰刀,直扎进了邓修翼的心,然后在伤口上碾转。
「陛下!」邓修翼的惊呼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皇帝那声轻蔑的「辅卿」,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最隐秘丶也最珍视的身份认同上!苦心经营多年的文人风骨丶那点支撑他在污浊宫廷中残喘的清高,在这声称呼下被碾得粉碎。他引以为傲的字,此刻成了皇帝凌迟他的刑具!
邓修翼猛然抬头,嘴唇颤抖,他突然感受喉头一甜,他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他猛地向前扑倒,不再是跪伏,而是彻底地匍匐!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坚硬的金砖,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挺直的腰背此刻彻底坍塌,像一座被飓风摧毁的牌坊。
皇帝在邓修翼眼中读出了滔天的惊恐,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快意。他贵为天子,哪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你邓修翼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瞒得很好,你竟然以为我会不知道?皇帝轻蔑地看着邓修翼,如同看一条狗一般。
「陛下……陛下!」邓修翼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的绝望和无以复加的卑微,再无半分方才献策时的冷静,「奴婢……奴婢罪该万死!万死难赎其愆尤!奴婢本微末之躯,蒙陛下不弃,得侍御前,已是天恩浩荡!奴婢怎敢…怎敢以『文人』自诩!更不配…不配有字!陛下以此字呼奴婢,奴婢惶恐无地,心如刀绞!」
邓修翼的口中一边说着重重磕头,一边鲜血跟着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了青金砖上。他语速极快,带着泣音带着血,额头在金砖上用力磕碰,发出「咚咚」的闷响,很快便一片青紫,甚至渗出血丝,与地上先前自口中滴出的暗红血沫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奴婢方才所言……实乃……实乃僭越!是奴婢愚钝昏聩,妄揣天心,竟敢以萤烛之明妄议庙堂经纬!奴婢岂有资格为陛下谋?只求陛下明鉴!奴婢对陛下之忠心……可昭日月,可鉴天地!此心此身,早已尽付陛下!奴婢之存殁荣辱,皆系于陛下一念!绝无半分私心杂念!」
「住口!」绍绪帝呵斥!
暖阁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地龙的暖流无声涌动,沉水香和药香的气息似乎更浓了些。
皇帝捻动佛珠的手指彻底停住。他看着那个匍匐在地上,抖着身子的奴婢,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第一次清晰地映出眼前这个病弱太监的身影。邓修翼的回答,几乎完美契合了他心中所想,甚至更清晰地勾勒出了行动的边界和「大义」的名分。这非但不是推诿,简直是主动献上了锋利的刀!
然而,皇帝的嘴角非但没有舒展,反而抿成了一条更冷的直线。他看着邓修翼那张因惊恐而微微泛红却又苍白依旧的脸,想起他先前陈述时眼中那份近乎殉道般的坦荡和冷静,一股难以言喻的丶混杂着满意与更深怀疑的戾气,猛地窜上心头!
「护国之法……尽忠之道……绝无半分私心杂念……」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尖锐的丶压抑不住的冰冷质问,「邓修翼!你之前讲得如此冠冕堂皇,句句为国为君!那你告诉朕,」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邓修翼脸上,「你自己……有没有结党?!你心里头……到底……存的是朕,还是……别的什麽人!」
那「太子」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就在即将迸发的瞬间,皇帝猛地收住了口,硬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只剩下一个充满无尽猜忌和暴戾的冰冷眼神,以及那句未尽的丶足以令人窒息的诘问,在暖阁中回荡!
邓修翼忍着五脏六腑的痛,忍着额头的痛,仔细听着皇帝的话。当皇帝说出「别的什麽人」时,邓修翼明白了,皇帝怀疑他结党,并且能够让皇帝如此反覆如此厌恶的「党」,只有一人,那便是太子!
「陛下!」此时,邓修翼反而冷静了,他压抑着喉头的血,缓缓道:「奴婢不敢有丝毫结党营私之想!陛下明察秋毫,洞鉴万里!」他抬起了身子,将额头的血,嘴边的血都呈现给皇帝,平静地道:「奴婢愿以死明志!」
帷幕后的铁坚,目睹着这地狱般的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见过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却从未见过如此摧折人心的精神凌迟!那个初五日在他面前平静说出「是陛下要奴婢做」的司礼监掌印,那个片刻前还能引经据典丶献策「护国尽忠」的智者,此刻竟被皇帝一声称呼逼得如同待宰羔羊般在地上自承卑贱丶自毁尊严!邓修翼那文雅却卑微到骨子里的哭诉和额头丶嘴边刺目的血痕,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铁坚的灵魂上。
他终于彻底丶直观地领悟到,在这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无论你学识如何渊博丶智谋如何过人,都不过是帝王掌心可以随意揉捏丶彻底摧毁的微尘!所谓的文人风骨丶智谋韬略,在帝王的猜忌和威压下,脆弱得如同秋叶!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物伤其类的悲凉,瞬间淹没了铁坚,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抓住绒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绍绪帝看着邓修翼,看到了他说出「死」字时的平静,心里亦是一震。「咳咳……」他忍不住咳了起来,然后自己去摸茶盏。可他不知道,为什麽自己的手也抖得厉害,竟将茶盏打翻。茶盏落地的一刻,这声瓷碎声,惊破天地!
「你回去吧,把朕的话好好想想。过两日,朕会再召你来。那时,朕要听真心话。」绍绪帝最后道。
「奴婢遵旨!」邓修翼慢慢弯下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躬着,离开了东暖阁。
直到邓修翼的身影消失在帘外,暖阁内只剩下沉水香的冷寂和更漏的滴答声。皇帝才淡淡开口:「出来吧。」
铁坚从帷幕后走出,重新跪在皇帝面前。他低着头,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幕,已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邓修翼卑微的「奴婢」自称,那病弱却强撑的身躯,皇帝冰冷如刀的话语和毫不掩饰的凌辱,甚至最后皇帝的诛心之论和邓修翼的以死明志……这一切都让他心底发寒。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在绝对皇权面前,邓修翼如同蝼蚁,邓修翼有多麽不易。
铁坚和邓修翼认识已经四年。铁坚知道邓修翼因为被陛下逼着诬告英国公李威,所以一直在庇护李云苏。但是他知道邓修翼从不结党,甚至邓修翼比外朝老大人们更一心为公。可今天,他看到的,却是皇帝对邓修翼直入骨髓的猜忌。
「都看到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臣…不敢妄视。」铁坚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经历震撼后的沉静。
「嗯。」皇帝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目光再次落回炕几上那份合着的白本密报。「都懂了吗?」
铁坚的心猛地一沉。皇帝又在诱导他!经历了方才的试探,他彻底明白了皇帝的意图,皇帝借着邓修翼的口告诉他该「潜踪」丶「听壁」丶「拆阅私函」。皇帝自己不想说这些阴私的话,所以就逼着邓修翼说。而能直接说出这些的邓修翼,都在被皇帝怀疑忠诚,那自己这个想都想不到的人呢?
铁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寒意和兔死狐悲的惊悸,抬起头,目光直视着炕几上那份密报,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丶执行命令般的决绝:「臣…明白了。陛下要臣看的『本相』,臣定当竭尽全力,看得更清丶更透!『看』得明明白白,寸步……不离!」
「嗯。」皇帝只淡淡应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去吧。朕乏了。」
「臣告退。」铁坚深深叩首,起身,脚步沉重却坚定地退出了这片弥漫着沉水香丶药味和无尽权谋阴鸷的东暖阁。殿外的冷风扑面而来,只有贴身的冷汗,冰冷地黏在皮肤上,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他知道,从今夜起,他将踏入一个更加幽暗的局,而他唯一的依仗和枷锁,便是那深不可测的皇权。
迈出乾清门时,铁坚不自觉地看向了东边,他想看看邓修翼的背影,可夜色幽暗,他什麽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