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丝微暖让阿木激灵了一下,清醒了几分。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那叶符,冰凉依旧,仿佛刚才的暖意只是濒临冻僵产生的幻觉。但他确实因此精神了一点点。
是它在帮我吗?阿木脑中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觉得荒谬。一块小石头而已,怎么会发热?一定是自己太冷产生的错觉。
然而,在这之后,虽然他依旧寒冷难耐,但那刺入骨髓的冰冷似乎真的减缓了一丝,让他得以维持住最后一点清醒,熬过了这个无比漫长和艰难的夜晚。
第二节:归途之影
当天边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青色时,阿木几乎要喜极而泣。黑暗正在褪去,黎明即将到来。
他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手脚,忍着剧烈的酸痛和麻木,推开洞口的石头。清晨寒冷而清新的空气涌入肺中,带着露水和泥土的味道。森林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
他必须趁着清晨动物活动相对较少的时机,尽快赶路。
简单地用溪水擦了把脸,冰冷刺骨的水让他彻底清醒。他又喝了几口水,嚼了几片苦涩的草叶,便再次上路。
白天的森林虽然视野好了很多,但危险并未减少。他更加小心地选择路径,尽量避开兽径和可能有毒虫蛇蚁的茂密草丛。他的速度很慢,不仅因为体力不支,更因为要时刻保持警惕。
一路上,他经历了数次心惊肉跳的遭遇: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从他前方不远处的树枝上垂下,对着他吐了吐信子,缓缓游走;一群野猪哼哧着从山坡下经过,幸好没有发现上方的他;他还差点踩进一个被落叶覆盖的捕兽陷阱,幸好最后一刻察觉脚下虚软,猛地跳开……
每一次,他都靠着侥幸和一丝敏锐化险为夷。但他总觉得,冥冥中似乎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在帮着他。比如,那次差点踩进陷阱前,他怀里的叶符似乎又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提醒?但他回头看去,除了落叶什么都没有。
是心理作用吗?还是……
他不敢细想,只是更加握紧了怀里的两样东西。
长途跋涉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饥饿、口渴、疲惫、伤痛,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的意志。他的脚步越来越踉跄,视线时而模糊。有两次,他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幻觉,仿佛看到了寨子的炊烟,听到了阿娘的呼唤。
他知道,这是身体到达极限的信号。但他不能倒下。倒下了,就一切都完了。
他依靠着强大的求生意志和对母亲的牵挂,一步一步,机械地向前挪动。摔倒了,就爬起来,擦破流血了,也顾不上处理。他的世界只剩下一个念头:向前走,回家。
就在他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撑不住,眼看就要晕倒在山路上时,他艰难地爬上一个熟悉的小山岗。
远处,几缕熟悉的、真实的炊烟,袅袅升起。
寨子的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隐约可见。
看到了!终于看到了!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委屈瞬间冲垮了阿木的心防。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血痕。他张了张嘴,想喊,却只发出沙哑破碎的嗬嗬声。
他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岗,脚步踉跄,几乎是用身体在滚动而非奔跑。荆棘撕扯着他破烂的衣裤,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划出新的血痕,但他浑然不觉。他眼中只剩下远处寨子模糊的轮廓,那是家的方向,是生的方向。他肺部如同火烧,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泥浆,但他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向前奔去,仿佛身后仍有那冰冷的蛇影在紧追不舍。
寨子高处的了望哨上,负责警戒的汉子最先注意到了这个从幽暗山林里猛冲出来的、跌跌撞撞的身影。那身影衣衫褴褛,沾满泥污,头发乱如草芥,奔跑的姿态更像一头受惊的野兽,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哨兵眯起眼睛,警惕地握紧了弓,朝着下方喊了一声。很快,又有几人聚了过来,朝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指指点点。
距离一点点拉近,当那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勉强抬起头时,一张虽然肮脏不堪却依稀可辨的脸庞暴露在夕阳余晖下。
人群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颤抖,率先喊了出来:
“是阿木!是阿木!阿木回来了——!”
惊呼声、脚步声、犬吠声……寨子里的人被惊动了,纷纷涌了出来。
第三节:家门灯火
雨,像天河决了堤,疯狂地倾泻着。雷声在云层深处咆哮,一道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将整个苗寨映照得如同鬼域。阿木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了。耳畔是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风声,混杂着寨子里模糊的惊呼,但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遥远而不真切。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种感官——视觉,而他的视野里,也只剩下一个焦点。
那是他家那栋熟悉的吊脚楼。
在风雨飘摇的夜晚,它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匍匐在寨子的尽头。黑褐色的杉木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几处破损的瓦片在风中瑟瑟发抖,那盏他每晚回家都能看到的、挂在屋檐下的油灯,此刻也熄灭了,只余下一片令人心慌的黑暗。但就是这片黑暗,这栋风雨中飘摇的木楼,是阿木此刻唯一的灯塔,是他全部的希望和支撑。
他的身体早已超出了极限。三天三夜,他不眠不休,翻越了三座陡峭的悬崖,蹚过了两条湍急的河流。为了寻找那株传说中的“血喉草”,他赤手空拳,与毒蛇搏斗,在湿滑的峭壁上险些坠亡。他的衣衫被荆棘撕成了布条,身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划伤,鲜血混着泥水,糊满了全身。他的双脚早已磨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没有停下。因为阿娘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寨里的巫医说,只有血喉草才能救她的命。
此刻,支撑他站立的,早已不是肉体,而是一股顽强的信念。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寨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围上来、想要搀扶他的乡亲们。那些关切的面孔、焦急的呼喊,他统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条通往家门的、泥泞的小路。
他扑倒在自家门前,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残破的衣衫,但他感觉不到冷。他抬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敲门,手臂却沉重得像灌了铅。他只能用额头抵着那扇熟悉的木门,发出微弱而急促的叩击声。
“吱呀——”
一声悠长而嘶哑的声响,仿佛来自遥远的梦境。木门从里面被缓缓推开,一束微弱、温暖的黄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瞬间驱散了阿木身上的一部分寒意。
光晕中,阿娘苍白憔悴、满是病容的脸出现在门口。她扶着门框,身子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这几日,她咳得越来越厉害,几乎夜不能寐,整日都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刚刚,她似乎听到了外面风雨中传来的骚动,一种莫名的牵挂让她挣扎着起了身,扶着墙,一步步挪到门口。
当她看到门外那个泥猴一样、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时,她瞬间愣住了。那身形,那股熟悉的、倔强的气息,是她的阿木!她的儿子,那个三天前为了救她,义无反顾闯入“鬼见愁”深山的阿木!
他浑身是泥,是血,头发纠结成一团,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她。而在他高高举起的、颤抖不止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株植物。那株草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妖异而美丽的深红色,叶片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仿佛凝聚着天地间所有的生机。
一瞬间,阿娘什么都明白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下子从她干涸的眼窝里涌了出来,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滚滚而下。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心疼、欣慰和骄傲交织的洪流。她的傻孩子,她的好孩子,他真的做到了!
“娘……药……药……”阿木的嘴唇翕动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听不见。他看到了娘的眼泪,看到了娘身后那温暖的灯光,紧绷了三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株珍贵的血喉草塞进母亲温热的手心里,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
然后,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紧绷的身体像一根被拉到极限后骤然断裂的弓弦,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重重地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
“阿木!”阿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手中的草药掉落在地。她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儿子冰冷而沉重的身体。她把他冰凉的脸贴在自己滚烫的胸口,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他的额头上。
“我的儿……我的儿啊……”她哭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楚和后怕。周围的乡亲们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围了上来,将阿木抬进了屋里。
屋内,灯火通明。阿娘颤抖着捡起那株血喉草,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就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她看着昏迷不醒、却终于安然回家的儿子,又看了看这株救命的草药,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她知道,这株红色的草药,不仅治愈的是她身体的顽疾,更是用儿子用生命和爱,为她枯萎的生命,注入了最鲜活的希望。窗外,风雨依旧,但这栋小小的吊脚楼里,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温暖与光明。
“阿木!”
母亲凄厉的哭喊声和周围邻居们的惊呼声,在他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变得极其遥远……
阿木觉得自己在黑暗中漂浮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