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奎抬头看天,刚才还烈日当空,此刻西边的天际却不知何时堆起了厚重的、铅灰色的乌云,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他们这边推进。风也变了方向,带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更猛烈的刮过来。
“醒醒!要下雨了!”廖奎推了推身旁睡得口水直流的赵小深和鼾声如雷的老王头。
两人迷迷糊糊醒来,看到天边的乌云,都吓了一跳。
“咋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老王头急了,“这要是淋成落汤鸡,到了县里咋见人?俺这身行头可就全完了!”
赵小深也慌了:“这雨看着不小啊!拖拉机能不能再开快点?”
驾驶楼里的拖拉机手也看到了天气变化,骂了句粗话,试图加快速度,但破旧的拖拉机已经发出了濒临散架的抗议声,速度丝毫提不上去。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的几点,打在干燥滚烫的车斗板上,激起一小股烟尘,随即,雨幕如同巨大的帘子,从天边迅速拉了过来,瞬间笼罩了天地!
“快!把油饼和我的宝贝包好!”老王头手忙脚乱地用麻袋片和笼布裹紧他的包裹。赵小深则把那个装着手册和笔记本的帆布包死死抱在怀里。
廖奎也迅速将怀里的糖三角往衣服最深处塞了塞,然后和其他两人一样,蜷缩在车斗唯一能稍微挡点雨的——驾驶楼的后背下方。
然而,这根本无济于事。狂风卷着暴雨,几乎是横着扫过来,瞬间就将三人淋得透湿。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往下淌,浸透了单薄的衣裳,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突突突……噗……”
拖拉机的轰鸣声在暴雨中变得沉闷而挣扎,排气管冒出的黑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道路迅速变得泥泞不堪,车轮开始打滑,行进更加艰难。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拖拉机苟延残喘的喘息。
赵小深冻得嘴唇发紫,牙齿打颤:“完……完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阿嚏!淋满身啊!”
老王头也没了之前的嘚瑟,抱着湿漉漉的包裹,像只落汤鸡,哭丧着脸:“俺的烟叶子……俺的油饼……这下全泡汤了……”
廖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前方被雨幕彻底模糊的道路,和身旁两个狼狈不堪的同伴,心里那点刚刚升腾起的、离开公社的畅快感,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透心凉。
这奔赴县城的第一程,就给了他一个实实在在的下马威。
他这条土鱼,还没游进江河,就先在泥泞的土路上,被淋成了落水狗。
前路漫漫,看来,远比想象中更加难行。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当拖拉机的履带终于不再是碾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而是发出“哐当哐当”、带着明显回音的、碾压在坚硬石板路上的声响时,车斗里三个几乎被雨水泡发、冻得瑟瑟发抖的“难友”,才恍然意识到——县城,到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雨是停了,但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一股……陌生的、混合着煤烟、潮湿的砖石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不同于乡下泥土腥气的味道。
廖奎第一个挣扎着站起身,扶着冰冷湿滑的栏板,向外望去。
只一眼,他便怔住了。
这就是……县城?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红星公社那种低矮的、被夜色和雨幕吞噬后便几乎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土坯房。而是一片片、高低错落的、轮廓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坚硬的砖瓦建筑。许多房子的窗户里,透出了明亮的、稳定的、黄白色的光芒——那是电灯!不是公社里那种摇曳不定、昏黄如豆的煤油灯!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远处几条主要街道的上空,竟然悬挂着一串串散发着昏黄光晕的圆球——路灯!虽然光线不算很强,间隔也远,但在这漆黑的雨夜里,它们如同一条条朦胧的光带,勾勒出街道的走向,也刺破了乡村夜晚那种纯粹、厚重的黑暗。
各种声音也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廖奎的耳膜。拖拉机的轰鸣在这里变得微不足道,被更繁杂的声响淹没:远处隐约传来的、有节奏的机器运转声(可能是县里的某个小工厂),清脆的自行车铃声,行人走在湿漉漉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甚至还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音质粗糙却异常响亮的广播喇叭声,正在播放着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
这一切,交织成一种廖奎从未体验过的、充满“人造”气息的喧嚣与活力。与红星公社入夜后万籁俱寂、只有犬吠虫鸣的宁静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伴随着这种陌生的繁华,悄然笼罩下来。
“俺……俺的亲娘咧……”老王头也扒着栏板站了起来,张大了嘴巴,雨水顺着他稀疏的头发往下淌,他也浑然不觉,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勾勾地看着那些路灯和亮着灯的窗户,“这……这就是县城?这晚上……咋跟白天似的?这得费多少电啊?”
赵小深虽然也冻得够呛,但比起廖奎和老王头,他显然对眼前的景象更有心理准备,甚至带着一种重回熟悉环境的放松感。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带着点优越感介绍道:“这算啥?这才刚进城,边缘地带!等到了中心区,那才叫热闹!看见没?那边亮堂的地方,可能就是国营饭店或者供销社!王叔,您那身行头,到了地儿赶紧换下来晾晾,说不定还能挽救一下。”
老王头闻言,赶紧低头检查自己那身早已湿透、紧紧裹在身上、更显局促的“盛装”,心痛得直抽抽:“完了完了!这涤卡料子一泡水,怕是要缩水!俺这压箱底的宝贝啊!”
拖拉机在湿滑的石板路上颠簸着,继续往城里开。越往里走,灯光越密集,房屋也越显高大整齐。偶尔能看到墙壁上刷着巨大的、白底红字的标语,内容与公社的类似,但字体更规整,气势也更足。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虽然大多穿着朴素,但款式明显比乡下多样,颜色也更丰富些。他们对于这台冒着黑烟、破旧不堪的拖拉机投来或好奇、或漠然、或略带嫌弃的目光。
廖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那明亮的电灯光,让他感觉自己无所遁形;那嘈杂的声响,让他心浮气躁;那行人投来的目光,更是让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有些佝偻的脊背,一种属于“乡下人”的自卑与倔强,同时在他心底滋生。
`【环境扫描更新:进入人类高密度聚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