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细雨,如同无数细密的针脚,将城市的天幕与灰蒙蒙的街道缝合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一种……唯有“唤花”花店才有的、复杂而幽深的甜香。
晏青禾站在花店深处,指尖轻轻拂过一株白玫瑰娇嫩的花瓣。水滴从屋檐滑落,在窗玻璃上蜿蜒出曲折的路径,就像她此刻莫名有些纷乱的心绪。店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古老的木质地板偶尔发出的细微吱呀声。
“唤花”——这家从她曾祖母那代就传下来的花店,在街角已经伫立了近百年。在外人看来,它和这座城市里任何一家别致的花店没什么不同:四季鲜花不断,色彩缤纷,香气袭人。新鲜的向日葵在桶里仰着灿烂的脸庞,矜贵的厄瓜多尔玫瑰被妥善安置在玻璃柜中,绿植葱郁,多肉可爱。人们来这里购买喜悦、安慰、爱意,或者仅仅是装点生活的一抹亮色。
但晏青禾知道,这里的每一朵花,都远不止是花。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那株白玫瑰上。几乎是同时,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欢笑声掠过她的耳际,伴随着一种青涩又悸动的甜蜜感,短暂地攥住了她的心脏。清晰,却转瞬即逝。
这就是“唤花”真正的秘密。这里的每一朵鲜花,都不只是植物,它们是容器,精心承载着某个具体的时间节点——可能是一个人生命中刻骨铭心的记忆瞬间,一段被遗忘的历史碎片,甚至是一瞥朦胧的未来片段。而晏家,正是世代守护这些时间碎片的“时间守护者”。通过家族特有的古老仪式,他们将那些游离在时间流外的碎片采集、注入特定的花朵中,以此维持着时间流动的微妙稳定。
不同种类的花,对应着不同性质的时间节点。炽热的红玫瑰往往承载着浓烈的爱情记忆,纯洁的百合可能与生命的诞生或终结紧密相关,而短暂的昙花,则容易附着那些捉摸不定的未来预兆。寻常顾客无意间触碰到这些花朵,或许只会感到一阵莫名强烈的情绪,或一个异常清晰的记忆闪回,大多只会以为是自己的联想。但若是有意佩戴或长时间接触,便可能短暂地“体验”那个时间节点,身临其境。当然,日记里也严厉警告过,滥用这种力量,可能导致严重的记忆混乱,甚至引发不可预知的时间悖论。
作为这一代的继承人,晏青禾从小就能模糊地感知到花朵中蕴含的这些“时间情绪”。它们是色彩,是温度,是声音的碎片,是心悸的感觉。但这种能力于她而言,并非得心应手的工具,更像是一种时灵时不灵、难以控制的直觉,甚至……一种负担。尤其是在她情绪波动或疲惫的时候,这种感知容易失控,曾不止一次导致她突然被拉入某朵花所承载的片段中,经历几秒到几分钟不等的意外“穿越”,回过神来往往冷汗涔涔,半晌分不清今夕何夕。
雨势稍歇,店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店内的宁静。
一位客人走了进来,带着室外的微凉湿气。那是一位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件卡其色的风衣,身形颀长,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气质斯文而沉静。他的目光在店内缓缓扫过,带着一种研究者般的审慎与好奇,而非普通买花人的随意。
“早上好,”他开口,声音温和,“请问,有白色的百合吗?最好是刚刚开放的。”
晏青禾收敛心神,换上营业性的微笑:“有的,今天早上刚送到的,很新鲜。”她引他走向摆放百合的区域。
男人挑选得很仔细,指尖几乎要触碰到花瓣,却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似乎对花店本身也极感兴趣,目光不时掠过那些复古的摆设、斑驳的木质花架,甚至墙角那个雕刻着奇异花纹、据说是祖母用来进行注入仪式的旧箱子。
“这家花店很有年头了吧?”他状似无意地问道,“我最近在研究本地的老店铺和历史传说,‘唤花’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很高,据说……有很多特别的故事。”
晏青禾的心轻轻一跳。她保持着微笑,语气尽量自然:“是的,传了好几代了。老店嘛,总会有一些顾客口口相传的故事。”她熟练地将他选好的百合包扎起来,白色的花瓣在浅绿色的包装纸中显得愈发纯洁安静。
在递过花束,指尖偶然相触的瞬间,晏青禾忽然感到一阵极其轻微却尖锐的眩晕。眼前的男人形象模糊了一瞬,她仿佛看到泛黄的书页快速翻动,听到古老的钟表发出沉闷的滴答声……一种被窥探、被解读的感觉稍纵即逝。
她猛地缩回手,呼吸一滞。
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光芒,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礼貌地道谢、付款,然后拿着那束百合离开了。
店门再次关上,铜铃余音袅袅。
晏青禾却久久无法平静。那种感觉……和单纯接触时间之花的感觉不同,更像是一种共鸣,或者说,她的不稳定能力在那个瞬间,捕捉到了对方身上某种与“时间”相关的特质?
她甩甩头,试图摆脱这莫名的不安,转身走向后院——那里是家族真正处理“时间事务”的地方,也是祖母生前最常待的角落。
雨已经完全停了,湿润的庭院里,各种花草挂着水珠,生机勃勃。角落的那个小房间,是祖母的工作室。自从祖母一年前去世后,晏青禾很少进来,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老人生前的模样,空气里沉淀着干燥花草的香气和一种时光停滞的味道。
今天,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她。她走到祖母那张宽大的老榆木书桌前,桌面摆放着几个尚未完成的干花画框。鬼使神差地,她拉开了书桌最下方那个总是锁着的抽屉——小时候她试过很多次,从未打开过。但今天,她轻轻一拉,抽屉竟然滑开了。
或许是因为潮湿,旧锁舌悄然锈蚀了。
抽屉里没有多少东西,只有几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纸张边缘已经微微卷曲发黄。
晏青禾拿起最上面那一本,封面上是祖母娟秀而熟悉的字迹——《花时手札》。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花材的处理方法、仪式的注意事项、对不同时间节点特性的观察……这似乎是祖母的工作日记。她一页页翻下去,直到中间部分,一些字句开始变得不同,口吻变得急切而忧虑。
「……流愈發不穩,節點時有錯亂。非自然之力,似有外力干擾……」
「……裂痕並非傳說,失衡已在醞釀。若節點大量崩潰,時間之流將如斷線之珠,現實恐將難以為繼……」
「……必須找到源頭。可惜吾輩之力已衰,時雨那孩子……她的能力還太不穩定,真擔心她……」
时间裂缝危机?节点失衡?现实崩塌?
晏青禾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这些词语像带着重量,砸得她头晕目眩。祖母不是在记录,她是在预警!花朵中隐藏的不仅仅是记忆和碎片,更关系着时间流本身的稳定!而如今,这种稳定正遭受着未知的威胁?
所以,她近来偶尔感知到花丛中那些异常躁动、甚至带着一丝“撕裂感”的时间情绪,并非她的错觉或能力失控的征兆?
所以,刚才那个气质特别、对花店历史表现出异常兴趣的男人……
晏青禾猛地合上日记,紧紧将它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一块浮木。她转头望向窗外,雨后的天空透出一丝微光,照亮了庭院中沾着水珠的万千花朵。
它们依旧安静而美丽地绽放着,无声无息。
但此刻在晏青禾眼中,这片花海不再只是家族传承的生意或一份独特的能力负担,它们更像是一个平静表面下暗流汹涌的战场入口。每一片花瓣都可能是一个岌岌可危的时空坐标,每一缕香气都可能缠绕着过去与未来的危机。
而她自己,这个连自身能力都控制不好的继承人,似乎是唯一一个拿着残缺地图、被推上前线的人。
还有那个刚刚离开的历史学者,林鸢竹——名片上写着他的名字和身份。他的出现,是巧合,还是……祖母所说的“外力”?或者,像日记隐约暗示的那样,他或许是解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
雨后的清新空气从窗缝涌入,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芬芳。秘密已经觉醒,而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