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44
爸爸在国土局谋求了一份差事,另外他动用了自己的转业资金在江北购买了一套五十余平米的商品房,先进的框架结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妈妈对此大力反对,她的理由是现在有房子住,这笔钱花得冤枉。爸爸说迟早是要搬过去的,倒不如先把房子挑好,我敢说以后房价一定会涨。骆章觉得爸爸只解释了其一,更重要的他没说,也许是有意,也许连爸爸自己都没想到。纺织厂的家是妈妈和骆章的,桌子、椅子、柜子、床,没有一件和爸爸有关。爸爸在这里找不到身为一家之主的归属感,所以他买了那套房子,他出的钱,他做的决定,他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可是爸爸的算盘落空了,新房被长期闲置,主要是妈妈不肯搬家,爸爸未和他商量,妈妈有种被忽视的感觉,妈妈说住在江北上下班不方便,每天跑来跑去,吃饱了撑的。妈妈摆出了一副不容商榷的面孔,爸爸沉默了,爸爸顺从了妈妈的安排,在购买新房三个月之后,租赁给了一户外乡人。
爸爸像个影子一样在家里昼出夜伏,对骆章和妈妈说话爸爸总是轻言细语的,他仿佛仅仅把自己看作一个寄宿于此的过客。骆章突然发现了自己与爸爸的共性。他的敏感、脆弱、谨慎和多疑正是与爸爸一脉相承的。他感到了爸爸的可亲。他是爸爸的儿子,不可辩驳的血缘传承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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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孩子坐在阴暗的楼道口,双手支在膝盖上,捧着小脸,神情专注地盯着地面,在水泥地面的边缘,一大群红头蚂蚁正热火朝天地爬来爬去。骆章叫他星星。星星抬起头,望了骆章一眼,轻轻地叫他哥哥。因为口齿不清,他叫哥哥时成了“多多”。骆章说你妈妈不在吗?星星摇了摇头,他伸出一根孱弱的指头向外边指了指,说,妈妈给我拿药去了。他想了想,又骄傲地说,我的病就快好了。
星星是个四岁大的孩子,脑袋看上去比身子还大,脸色苍白,一双大眼睛乌黑而明亮。骆章站在星星面前,俯下头说,你一个人吗?你爸爸呢?星星摇了摇头。骆章说去哥哥家吧,这儿风大,小心又吹坏了。星星嗯了一声。骆章把他抱在了怀里。
在骆章怀里星星就像一个安静的洋娃娃。星星体弱多病,一出生便诊断出他有先天性心脏病。星星说自己每天要喝好几大腕中药。很苦的,妈妈说别的小朋友都喝不下,我是最勇敢的。我的病就快好了。骆章爱抚地摸了摸星星的大脑袋,说,是的,就快好了。
骆章对星星有特别的宠爱,他喜欢他的沉静,他的大眼睛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性,当他注视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的目光宛如溪流,清澈、明净,从秋天的深处流泻而来。星星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当骆章把一只削好的红富士苹果递给他时,他懂事地说了声谢谢。
骆章说吃吧,星星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好吃吗?骆章问。星星点了点头。他神情专注地吃着苹果,骆章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我们曾经都是这样的小人儿,生命是一张白纸,时间在上面涂鸦着一个又一个现在,连续不断的现在,现在正成为过去,最后定型的画面就是我们无法更改的历史。骆章问着星星幼儿园的事,星星的话匣子渐渐地打开了,他兴高采烈地说着哪个小朋友不爱上幼儿园,每次上学都哭着嚷着要回家。
你喜欢幼儿园吗?
喜欢。星星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他悄悄地告诉骆章,幼儿园有很多的玩具,他最喜欢的是一架木马,坐在木马上摇啊摇的,他在幻想中的草原策马驰骋,穿过一条河,翻过一座山,向天空飞去。可是阿姨不让他骑木马,因为他病了。有一次我从木马上摔下来了,星星沮丧地说,木马摇得我头昏,我在生病。不过星星马上又振奋道,我的病就快好了,妈妈说的,只要我乖乖地吃药,我的病过不了多久就会好了。
骆章被星星感动了。他说是是的,过不了多久,就不会再有人阻止你骑木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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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了,骆章看着窗外,西南小镇的秋天是一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老女人,灰色的天空如同一只浮肿的眼睛,看不破红尘滚滚,沉溺于人世悲欢。烟雨蒙蒙,混沌的光线阻隔了天空与大地的对视,这雨下得邪恶而轻浮,样槐树最耐不住风雨,几乎是一夜之间,树叶掉光了,裸露出枯骨般峥嵘的枝桠,间或微妙地晃动一下。这样的天气只能呆在室内,室外的恶劣境况让秋天失去了诱惑,正好安静下来,看书或者写题目。骆章不是一直觉得这样的天气最有益于学习吗?可是为什么他会望着窗外发呆?秋雨霡霂,骆章的思绪像一盘散沙,被这场雨打得七零八落。他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事情终将发生。他信赖这种预感,基于以往的经验,他的预感都得到了事实上的证明。骆章对陈爽说出了他的预感,他的表情忧心忡忡。骆章说:
我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什么事?
我说不上来……
陈爽空洞地笑了两声,他轻轻地擂了骆章一拳,说,你怕是读坏脑子了。陈爽的笑声随即止住,现在陈爽的脸爬在桌子上,思考着他的问题。陈爽看上去落寞而消沉,他被自己的问题折磨着,对骆章的预言他没有足够的重视。骆章能够理解他的烦恼。少年的情怀总是浸润着轻愁,关于若即若离的爱恋,像一场午夜的露天电影,编织着幻想的瑰丽和现实的冷清。所以他不怪陈爽。陈爽踯躅在纷至沓来的阴影里,他希望他能一一走出,他需要时间,仅此而已。
可是窗外的雨还在下着,门卫室保安养的大狼狗神经质地汪汪乱叫,一群又一群的鸟雀冒雨翻飞,有一种嗡嗡声从天边神秘地传来。人们已经麻木了,对自然的警告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人类的感官早已退化,所有的征兆都被轻率地忽略掉了。骆章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
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