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哭,但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汗王!诸位贝勒!」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决绝,「坐困愁城唯有死路一条!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再等,不能再守了!」
他向前膝行两步,仰视着皇太极。
「为今之计,唯有倾国之兵,合八旗之全部精锐,趁明军四路大军合围未成之际,孤注一掷,以雷霆万钧之势强攻山海关!撼其心腹,乱其阵脚!胜,则困龙升天,或可有一线生机!败,亦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此乃死中求活之唯一计策!」
范文程的计划疯狂而决绝,却也的确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法。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皇太极,等待他的决断。
然而就在这时,从始至终都闭目养神,仿佛一尊石像的大贝勒代善,缓缓地睁开了他那双浑浊而又洞悉一切的老眼。
他没有看皇太极,也没有看范文程,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负责后勤的贝勒济尔哈朗,用平静到令人心悸的语气轻轻地问了一句:「范先生此计,确有道理。只是————我想问一句,我们现在,汗宫内外所有的粮仓加在一起,还够我大清数万大军,支撑到山海关城下吗?」
一瞬间,沉默。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划过,映照出殿内每一个人惨白如鬼的脸庞。
是啊。
连拼命的本钱都没有了。
饥饿,这最原始最恐怖的敌人,已经比明军的刀锋更先一步抵达了他们的咽喉。
这场危楼之宴在代善这句轻描淡写却又致命无比的问话中,彻底化作了一场绝望的默哀。
次日清晨。
持续数日的燥热,仿佛将空气中的最后一丝水分也蒸发殆尽。
天色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灰白色,没有一丝风,只有压抑的沉闷。
盛京菜市口,尘土飞扬的刑场上,几十名被连夜抓捕屈打成招,指控为传播明国谣言,动摇军心的汉人被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
人群中就有那个年轻的铁匠,石虎。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太极今日竟身着全套戎装,亲自骑马来到法场监斩。
他要用最血腥的方式来稳固他那已然摇摇欲坠的统治。
皇太极勒住马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明国无道,致天降大旱!今又用此等卑劣奸计,欲乱我军心民意!尔等当知,大清之兴乃天命所归!所有关于明国天兵的传言皆是谎言!凡再有议论此事动摇军心者,皆如此獠,同一下场!」
说罢,他猛地一挥手。
「斩!」
刽子手们举起了手中的鬼头刀。
就在那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要将他按倒在地的瞬间,年轻的石虎用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猛地挣脱了半个身子。
他没有求饶,没有哭喊,而是挺直了脖颈,面向着黑压压的人群,面向着高高在上的皇太极,用尽生命吼出了那句他从盐纸上看来丶从歌谣里听来,早已刻进骨髓里的话—
「天子亲戍山海关—!!!」
这声呐喊,如同在死寂的火药桶里投下了一颗火星。
围观的人群中,无数汉人的身体猛地一颤,那一张张原本麻木恐惧的脸上,瞬间闪过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激动。
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匠人,仿佛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信使。
「——顺明者昌,逆明者亡!!!」
第二句吼声,石虎几乎是带着血喷出来的。
他用生命将这句在暗中流传的歌谣,变成了响彻在盛京上空的惊雷!
高台之上,皇太极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台下那些汉人眼中瞬间亮起的光,看到了那些原本驯服的表情下涌动的暗流。
「噗!」
屠刀终于落下,吼声戛然而止。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脚下的黄土。
然而,石虎的喊声仿佛并没有随着他的死亡而消散,反而化作无数嗡嗡的回响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烙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皇太极的脸颊肌肉在疯狂地抽搐。
猛地站起,指着台下的尸体,发出压抑着极致愤怒的咆哮,「传令下去!全城戒严!今夜起,盛京之内再让我听到一句这歌谣————不,是类似的字眼,听到一个哼这调子的,」他的目光如刀,扫过台下那些噤若寒蝉的八旗将领,「不论是谁,不论在哪,格杀勿论!全家为奴!!」
皇太极策马离开了刑场,身后留下一片血腥。
火辣的阳光照在他的金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却没有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暖意。
他回到了那座空旷的八角殿。
殿外,市井的嘈杂声渐渐恢复,仿佛刚才的杀戮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戏剧。
但那声音听在他的耳中,却显得那样的不真实,那样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