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说了说,并且相信了她那平静的语调,就去脱衣服。
他回来时,看到吉娣还坐在那张椅子上。等他走到她跟前,她看了他一眼,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他问道,其实不用问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你爱上那个坏女人了。我从你的眼睛看得出来。”
列文老半天都没有把妻子劝好。最后他承认,因为怜悯,又加上喝了酒,所以有失清醒,受到安娜狡猾的迷惑,这才使妻子平静下来。他真心诚意地承认的一点是,在莫斯科住了这么久,只是聊天、吃喝,他忘乎所以了。一直谈到深夜三点钟,他们才言归于好。
安娜送走客人之后,在房里前前后后踱了起来。尽管一个晚上她都在无意识地施展浑身魅力挑动列文对她迷恋,尽管她也知道,她已经使一个正派的已婚男子迷恋到一个晚上能够迷恋的最高程度,尽管她也非常喜欢他。可是等他一出门,她就不再想他了。
只有一种心思以各种形式翻来覆去纠缠着她。“既然我对别人,对这个有妻子、情有所钟的人,都这样有魅力的话,那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冷呢!为什么一个晚上都不见他的影子呢?
他是想向我证明,他对我的爱情不应妨碍他的自由。可是我不需要证明,我需要爱情。”她心里想着,觉得眼睛里涌出自怜自惜的泪水。
她听到伏伦斯基急促的打铃声,急忙擦干眼泪。
“你没有感到寂寞吧?”他又快活又带劲儿地朝她走来。
“没有,我早就学会不寂寞了。司基瓦来过,列文也来过。”
“是的,他们要来看看你。哦,你喜欢列文吗?”他说着。
“很喜欢。他们刚走不久。那你又何必留下呢?”她脸上的表情是冷淡和不怀好意的。
他的脸上也出现了冷冷的要吵嘴的表情。
“我想留下就留下了,”他皱着眉头说,“安娜,何必这样,何必这样呀?”
“你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多么灰心绝望,多么担心,担心我自己!”她转过脸去,掩面哭泣。
“咱们这是怎么啦?”他看到她那绝望的神情大吃一惊,又俯下身去对着她,拉住她的手,吻着她的手说。“这为什么呀?难道我在外面寻欢作乐吗?
我不是避免和女人交往吗?”
“可不是!”她说。
“那你说说,我该怎样,才能使你放心呢?”他被她的绝望打动了,就说道。
“没什么,没什么!”她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由于孤寂的生活,还是神经……好啦,咱们不说了。”她竭力掩饰着得意之色说。她得意的是,她毕竟胜利了。
她感觉到,除了使他们结合的爱情,在他们之间还出现了使他们作对的恶魔,她无法驱除他心中的恶魔,更无法驱除自己心中的恶魔。
没有什么环境是人不能适应的,尤其是如果这个人看到他周围的人都是这样生活的话。要是在三个月以前,列文决不相信他会在他今天所处的环境下安然入睡;不会相信,过着这种毫无目的、毫无意义而且入不敷出的生活,又是在酗酒之后,在惹得妻子伤心之后,在这种种情况下他还能安然入睡。而且他睡得很沉,很安稳。
早晨五点钟,开门声把他惊醒了。他跳起来,朝四下里看了看。吉娣已经不在床上。但他听见她的脚步声。
“怎么?动了吗?”他惊慌地说,“要去找人。”他急忙穿衣服。
“不,不,”她笑着用手拦住他说,“大概没什么。我只是多少有点儿不舒服。现在没事儿了。”
于是她又来到床前,躺下来,安静了。虽然他也怀疑她那种似乎屏着气的安静,但是他很想睡觉,所以立刻又睡着了。七点钟,她用手轻轻捅了捅他,小声唤了唤他,把他叫醒了。
“我派人接妈妈去了。你快点儿去请丽莎维塔·彼得罗芙娜……柯斯加!……不要紧,没事儿。”
“我这就去请。还需要什么吗?对了,要去叫陶丽吗?”
她望了望他,显然并没有听他说的是什么。
“是的。你去,你去。”她皱着眉头,朝他摆摆手,急急地说。
他已经走进客厅里,忽然听见卧室里传出一声凄切的呻吟,接着就没有声音了。他站下来,很久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是的,这是她。”他在心里说,便抱住头,朝楼下跑去。
“上帝呀,开开恩吧!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他反复说着这些突然涌到他嘴边的话。为了不耽误时间,他不等套好雪橇,就步行出了门,并吩咐库兹玛随后跟上来。
在拐角处,他遇到一辆飞驰而来的夜间雪橇。这辆雪橇上坐的正是丽莎维塔·彼得罗芙娜。“谢天谢地。”列文欣喜若狂地说。他也没有叫雪橇停下来,就和雪橇并排往回跑。
“有两个钟头了吗?”丽莎维塔·彼得罗芙娜问道。“您去接彼得·德米特里奇,不过不用催他。您再到药房去买点儿鸦片来。”
“这么说,您认为会非常顺利吗?上帝呀,开开恩,帮助我们吧!”列文看到自家的马跑出门来,就说道。他跳上雪橇,坐到库兹玛旁边,就吩咐到医生家去。
等他从医生那里回来,又看到她那痛苦的样子,他就越来越频繁地叨念起来:“上帝呀,饶恕我们,救救我们吧!”而且不住地叹气,仰头望苍天。他是那样难受。每分钟都觉得,他就要忍受不住了,他的心就要痛苦得碎裂了。
可是一分钟又一分钟,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过去,他的痛苦和恐慌还在增长,越来越厉害。
生活常规,本来是须臾离不开的,对列文再也不存在了。他失去了时间意识。有时,他觉得这几分钟就像几个钟头,有时却觉得几个钟头像几分钟。
每一次他听到叫声,就跳起来,跑去补偿自己的罪过,就想保护她,帮助她。可是一看到她,就看出来,这是爱莫能助的,就害怕起来,祷告起来:“上帝呀,饶恕我们,帮助我们吧!”
那可怕的叫声一直不停,越来越可怕,似乎到达了可怕的极限以后,突然停了下来。列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无法怀疑:叫声停止了。
他在床前跪下来,把妻子的手放在嘴唇上吻着,她这只手也微微动着手指头,回答他的吻。这时在床脚头,在丽莎维塔·彼得罗芙娜那灵活的手上,有一个人类生命像灯火一样晃动着,那是以前没有的,今后同样有权利、同样有自身价值活下去,并且繁衍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