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活的!还是个男孩哩!
大家都放心吧!”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一个和屋里所有低低的说话声完全不同的声音。这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新人大胆、莽撞、毫无顾虑的啼声。
奥布朗斯基的境况很糟。
卖掉三分之二的树林的钱已经花光了,他以九折预支出卖其余三分之一树林的钱,几乎也预支完了。那商人不肯再给他钱,尤其是因为陶丽在这年冬天第一次公开声明她拥有产权,不肯在出卖最后三分之一树林的收款契约上签字。他的全部薪水已经用于家庭日常开支和偿还无法拖欠的零星债务。现在一点钱也没有了。
他认为,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拿的薪水太少了。于是他就留神打听,仔细观察,到冬末看准了一个肥缺,就发动攻势,先从莫斯科,通过亲戚朋友,后来,到春天,等时机成熟了,他亲自奔赴彼得堡。这就是“南方铁路银行信贷联合公司”理事会理事的职位。这种职务,也像所有此类职务一样,需要有渊博的知识和很强的活动能力,这是一个人很难兼备的。因为找不到二者兼备的人,那就让一个正直的人来担任这一职务,总比不正直的人来担任好些。而奥布朗斯基不仅是一般的正直人,而且是特别正直的人,具有特别意义的正直人。所以他比其他人更有资格担任这一职务。
这个职务每年可以提供七千到一万卢布的收入,而且奥布朗斯基不辞去原来的官职,可以兼任这一职务。这事取决于两位部长、一位贵妇人和两个犹太人;这些人虽然都已经疏通好了,但奥布朗斯基还是要到彼得堡去亲自拜访一下。此外,奥布朗斯基还答应为安娜去找卡列宁,要他对离婚的事给予明确答复。
这时奥布朗斯基坐在卡列宁的书房里,听他念有关俄国财政状况不景气原因的报告草稿,只等他念完,就同他谈谈自己的事和安娜的事。
当卡列宁若有所思地翻着自己的手稿,不再说话时,奥布朗斯基说,“等你见到波莫尔斯基,我请你就便对他说几句好话,就说我很想得到南方铁路银行联合信贷公司理事会理事的空缺。”
“没问题,我对他说说;不过,你为什么想得到这个职位呀?”
“薪水是高的,差不多有九千卢布呢,而我的收入……”
“九千卢布。”卡列宁重复了一句,就皱起眉头。这样高的薪水使他想起来,奥布朗斯基谋求的职位,在这方面就违反他的提倡精简节约的方案的宗旨。
“你还是在波莫尔斯基面前说说好话,那就是帮我大忙了,”奥布朗斯基说,“就在谈话中间,找机会说说……”
“可是这事恐怕主要取决于波尔加林诺夫呀。”卡列宁说。
“波尔加林诺夫方面已完全同意了。”奥布朗斯基红着脸说。
一提到波尔加林诺夫,奥布朗斯基就红了脸,因为这天上午他就去拜访过犹太人波尔加林诺夫,而波尔加林诺夫显然有意地让他和其他来访者在接待室里坐等了两个小时。
“我现在还有一件事,你也是知道的,就是安娜的事。”奥布朗斯基沉默了一会儿,驱除了不愉快的印象之后,就说道。
奥布朗斯基一说出安娜的名字,卡列宁的脸色完全变了:原来那种带劲儿的样子不见了,露出疲惫和僵死的神气。
“您究竟要我怎样呢?”他在安乐椅上转过身来,说道。
“拿出个主意,不管是什么样的主意,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我现在和你说话,不是把你当做一位政府大员,只是当做一个人,一个好心人,一个基督徒。你应该可怜可怜她你要是能像我一样看到她,——我和她一起过了整整一个冬天呀,——你就会怜悯她了。她的状况真够受。”
“依我看,”卡列宁用尖细的、几乎是刺耳的声音回答说,“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已经是万事如意了。”
“哎呀,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看在上帝分上,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你也知道,她所希望和等待的就是离婚。”
“但是我认为,如果我要求一定要把儿子留给我的话,她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同意离婚的。我一直就是这样答复的,并且认为这事已经了结了。这事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卡列宁用尖声叫道。
“不过,看在上帝分上,你别激动,事情并没有了结。在你们当初分开的时候,你真是再宽宏大量也没有了;你什么都答应了她——让她自由,甚至答应离婚。这是她十分感激的。以至于在开头那些日子里,她觉得非常对不起你,所以什么也没有好好考虑。她什么也没有办。可是事实和时间表明,她的状况是难受的,是无法过下去的。”
“我对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的生活状况毫无兴趣。”卡列宁扬起眉毛,打断他的话说。
“我只是说:她的状况很痛苦,只有你能减轻她的痛苦,而且这在你也毫无损失。你也答应过嘛。”
“以前是答应过。我认为,儿子的问题是事情的关键。”卡列宁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好不容易才说出来。
“她也是一切指望你的宽宏大量呀。她只请求你,恳求你一点:让她摆脱她所处的难堪境地。她已经不要求要儿子了。离婚的问题,在她这种境况下,是生与死的问题。可是你答应过,她也给你写过信,也就到莫斯科来了。”卡列宁非常厌恶地打断他的话说。“也许,我答应的是我不应该答应的事。”
“这么说,你对你答应过的事反悔啦?”
“凡是能做到的事,我从不反悔,不过我希望有时间考虑考虑,答应过的事能做到什么程度。”
“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我真想不到你竟会这样。”奥布朗斯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你不是什么都宽恕了,并且正是受到基督精神的感召,愿意牺牲一切吗?
可是现在……”
“我请您,”脸色煞白、哆嗦着下巴的卡列宁突然站起来,用非常尖细的嗓门儿说,“请您别说,别说……这些话了。我得好好考虑考虑,找人请教请教。后天我给您最后答复。”
奥布朗斯基已经要走了,柯尔尼进来通报说:“谢尔盖·阿历克赛伊奇来了!”
“谢尔盖·阿历克赛伊奇是什么人?”奥布朗斯基正要开口问,可是立刻明白了。
“噢,谢辽沙呀!”他说。于是他想起来,“安娜还要我看看他呢。”
他还想起安娜送他时带着一副羞怯和可怜的神情说:“你无论如何要看看他。你仔细了解一下,是谁在照料他。还有,要是能办到多好哇!”奥布朗斯基明白,这句“要是能办到多好哇”意思就是,要是办理离婚能把儿子归她的话,那有多好哇……现在奥布朗斯基看出来,这事连想也休想了,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能看到外甥。
卡列宁向内兄提醒说,他们从不在儿子面前说起他母亲,所以也请他只字不要提到她。
“上次他和母亲见面,后来他就大病了一场。”卡列宁说。“我们甚至担心他会送命。幸亏高明的医术和一个夏天的海水浴使他恢复了健康。现在我遵照医生的意见,把他送进了学校。”
“嘿,多么神气的小伙子呀!”奥布朗斯基望着走进来的宽肩膀漂亮男孩,笑嘻嘻地说。这孩子一副健康和快乐模样。他像对生人一样对舅舅鞠了个躬,但一认出是舅舅,脸就红了。他走到父亲面前,把学校里的成绩单交给他。
“噢,很不错,”父亲说,“你可以走啦!”
奥布朗斯基说:“你还记得我吧?”
“记得,舅舅。”他抬眼看了看舅舅,回答说,然后又垂下眼睛。
舅舅把他叫过去,拉住他的手。
孩子红着脸不做声,小心地从舅舅手里往外抽自己的手。奥布朗斯基一放开他的手,他像获释的小鸟一样,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