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永远的谜 1
石磨山公墓。烟雨蒙蒙。
潮湿的石铺小径,潮湿的墓碑,在雨丝中隐隐透出一幅冷峻的色调。
雷鸣将一束白色碎菊默默放在韩波的碑前。
碑是大理石的,醒目的黑色。碑面上用隶书镌刻的“韩波同志之墓”几个字,红漆如新。
几行雨痕沿着碑面缓缓地向下流动。
这里是一片典型的中国式公墓。在青山环抱中,一个挨着一个的墓碑鳞次栉比,盖满了整整一匹山峦。
也许中国人实在太多了,连墓地都这么拥挤!各式墓碑高矮参差,大小不一,有带拱形的,屋顶式的,还有纪念碑状的,但排列得很整齐。碑的颜色大多是凝重的深灰色,间有白色、黑色和涂成朱红的。这是生者为死者营造的永远的归宿。每年清明,来此地扫墓吊祭和郊游的人将路挤得水泄不通,格外热闹。但现在是初冬时节,墓地出奇的寂静。
雷鸣穿一件藏青色风衣,呆立在墓前。他没带雨伞,任凭冰冷的雨丝飘落在脸上。一头桀骜不驯的短发被雨丝浸湿,挂着细珠。他的脸上神情暗淡,看上去有几分沉郁和悲凉。雨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滚动,他用手掌把脸抹了一下。
面对死者,雷鸣心头很沉重。他觉得自己辜负了韩波临死前的嘱托,心中涌塞着一种失落感和说不出的懊丧。
文联的工作从一开始就遇到障碍。革新刊物的宏图成了泡影,调查骆汉生的事无从做起。他成了流言中伤的目标。
当初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太单纯了!他没有料到文联的人际关系会这么复杂,而在对立派的人中,蕴藏着对自己如此之深的敌意。为什么自己会遭到嫉恨呢?也许陆石说得对,他们把他当作了韩波的人,当作他们在文联搞一统天下的障碍。也许这背后还有更深的含义,那就是:有人担心他会借文联之势揭开什么秘密?那个人又会是谁呢……如果当初自己不进党组,就做一个普通编辑,一个洒脱的作者,那一切困扰和矛盾都会烟消云散。
两行雨珠滑过他的耳际,坠落在地。雷鸣仍然一动不动。
也许任何人处在他的位置,都会成为旋涡的中心。他已经尝到了骑在虎背上的滋味。这种身不由己既痛苦,又悲壮。
不过,以他的个性,他不愿向强势力低头,就此退缩。他做任何事情,一旦做出了选择,就会干到底的。
可憾的是韩波撒手得太突然,他失去了依托!
雷鸣很感激一些老同志的鼓励和扶植。郝伯臣的宽厚,钟翼德的耿直和智谋,车夫的细密和沉稳,都是宝贵的。但是他渐渐感觉到对立面的势力太强大了。老郝作为上一届的秘书长,说话对新班子已经没有约束力。车夫、钟翼德都不是领导班子成员。自己的处境很难,党组表决往往是三比一的重压,他常有孤掌难鸣的尴尬感。
丝丝细雨,无声地飘落。
雷鸣脸上湿漉漉的,眼睛有些迷蒙。
他用手掌又在脸上抹了一把,就势向下将雨渍甩了甩。在他的眼前,浮现出韩波苍白的圆脸。那是一张老战士的面孔,嘴角带着圣洁、沉静的微笑,眼里含着信赖的目光。
“这下我就放心了!”
可我并没有做好!雷鸣觉得有一种切肤之痛。
他躬身自问:我究竟错在什么地方喃……率直,轻信,过于坦诚和锋芒毕露?有一腔热情,却又缺少心智;只有鲁勇而无谋略?诚实确实是中国人的美德,可是在某种特定场合,诚实却是愚笨的同义词。在割据文坛、老谋深算的对手面前,自己只能算儿童团。一句话,十足的书生气!
“我应该再成熟些……”
雷鸣终于明白这一点,心中充满了斗志。
他扬起头,把目光投向苍茫的远方,心中喃喃地说:
“我绝不妥协!”
在他的背后,是一片碑的海洋。
数不清的墓碑沿着缓缓倾斜的山峦,一直延伸到白雾朦胧的天际,景象颇为壮观。看过去宛若成千上万只泊在港湾的船帆。那些凝固的方舟,载着生者的祈祝和死者的理想,但是永远到不了彼岸。从高处俯视,它又像是古罗马荒野断石横陈的古战场,仿佛依稀间还可听见武士格杀的呐喊和战马的嘶鸣……
雷鸣在韩波墓前垂首默哀了片刻,然后折转身朝山下走去。
路比来时潮湿,有些滑。两旁杂生着刺藜,苍翠的枝芽上缀满点点雨珠。
雷鸣在墓地管理处取出自行车,推着向山下的大路走去。刚走出不到五十米,意外碰见陆雯正推着自行车上来。
“你怎么来了?”他站着了,眼里露出一抹温情。
“总算把你给找到了!”陆雯甩甩头发,嗔怪地说,两腮汗津津的。她穿一件橘黄色雨衣,扶着崭新的凤凰26车,昔日的青春气息依存。
“心里不痛快,来这里走走。”雷鸣说。
“我听说秘书长分工的事你很沮丧,是吗?”
陆雯把车调过头来,他俩推着车并排朝山下走去。
“有那么一点。”雷鸣承认道,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我太不成熟了。”
“你还像当年那样,有时对人过于友善,傻里傻气的……”陆雯恨铁不成钢似的取笑道。
雷鸣自嘲地摇摇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女人的第六感,怎么样?”陆雯得意地瞅了他一眼。
雷鸣记得,当年,大约是秋季,他骑车搭着陆雯到这里郊游过。那时他俩都是华西大学的学生,经常在校园刊物《芳草地》上发表作品。雷鸣读工程系大二,陆雯读新闻系大一。在回来的路上,满山遍野开着狗尾巴花。陆雯采下插得一头都是,活像个印第安酋长的女儿。
“你将来毕业后愿做什么?”陆雯问他。
“我想当军人,做巴顿将军。”雷鸣戏言道,“你呢?”
“我呀,要当个名记者,伟大的无冕之王!”她格格地笑道,头上的一圈狗尾巴花,像顶高高耸立的银冠。
雷鸣脉脉地凝视着她。
陆雯嫣然一笑:
“你盯着我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