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主编之死 1
殡仪馆。死者最后的小憩之地,也是生者向死者告别的地方。这是人生的终点站,无论是名流显贵,还是平凡的守门人,有一天都会来这里报到。
一位受人尊敬也有人忌恨的女性,匆匆走完了五十四年的人生之旅,今天被死神送到这个花圈簇拥的去处。她是岚山市文联副主席、蜚声全国的《金蔷薇》文学杂志主编韩波,三天前因心脏病猝发去世。正值岚山市文联调整班子的微妙时刻,她的突然死亡引起了许多猜测。
时正初秋,天上飘着细雨。
坐落在西郊的殡仪馆里一派肃杀的秋色。大门内立着黑色的桉树和冬青,素洁的花圈从灵堂一直排到大路的两旁。头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潮湿的路面,潮湿的空气,潮湿的树叶。仿佛整座殡仪馆刚在水里浸过一般。
吊唁者云集在院内,人的面孔也是潮湿的。
一排小平房前,泊满各色小轿车。岚山市文艺界和宣传部门的头面人物都聚集在这里了。
遗体停放在一间十五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里。房间的两壁摆满花圈和挽联,正面悬着死者遗像,气氛肃穆。
心脏已停止跳动的韩波平躺在浅绿色的网罩下,四周围着常青盆,脚前端放着一个用雏菊扎成的花圈,白色的缎带上写着“《金蔷薇》编辑部敬挽”。
死者面容恬静,像在沉睡一样。
吊唁的人约有三百多。在低沉的哀乐声中,向遗体告别的人排着长队,缓缓地绕过绿色网罩,向死者表达最后的敬意。
吊唁的行列中,有宣传口的领导、文学艺术界的代表、死者的亲朋好友,也有不少素昧平生的业余作者。人们的手臂上系着纸花,脸上显出真诚的或是礼仪性的哀悼之情。一群摄影记者挤在门口,闪光灯频频闪亮。
在一个不大引人注目的花圈旁边,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女记者,穿着白色的风衣,气质高雅,落落大方。她的胸前缀着一束淡蓝色的小花,那蓝色的花瓣更增添了她超凡脱俗的风姿。
第一个向死者默哀的,是岚山市文联主席、东方大学教授唐谷城。这位岚山市文坛的泰斗身着藏青色中山服,一脸长髯,从容的学者风度中透着宽厚和长者之风。他在遗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为韩波的去世深感惋惜。
紧跟在后面的,是身材高大的孟达,他是岚山市市委组织部资历最深的副部长,颇孚众望。注视着遗体,他颔首默哀,沉默中显出一种威仪。他的脸色有几分沉重。就在十天前,孟达还向韩波征询过文联新班子人选的意见。韩波的死,让他十分意外。
再往后,是戴着眼镜、富有书卷气的宣传部副部长沈君宜,神情凝重、肃穆。沉默的吊唁者一个接着一个走进灵堂。
穿白风衣的女记者,一直怀着兴趣冷静地注视着这个场面。她不时抬起俊美的眸子,向长龙的后面回视。
各部委的头头之后,是报社及传媒单位领导。其中有位体态敦笃、宽额秃顶的胖子,是从省城赶来吊唁的《西部阳光》杂志总编辑吴洪量。他是韩波多年的战友,对于韩波的猝死很心痛,又有几分震惊。吴的年轻助手、《西部阳光》杂志的首席记者聂风,跟在吴身后。聂风写过许多轰动一时的独家报道,是省文化新闻界一颗耀眼的新星。但他今天很内敛,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举止从容,目光中透着一种灵气。
随后是文联诸位副主席。韩波身后留下的空白,在这种时候更显得异常引人瞩目。《金蔷薇》杂志有三位副主编,谁最有希望接替韩波的位置呢?这是眼下人们最关心的问题。
两位副主编在长龙中出现了。
白演达走在前面,中等个子,神态自若。他是东方大学中文系七十年代毕业生,四十七岁,正值年富力强、如日中天之时,无论学历和经验都占着优势。钱诚落后两步,他比白演达大两岁,是岚山市颇有声望的小说家,瘦得像一只仙鹤,让人感到他的身上有一种坚强而孤高的学者风度。
他们的脚步在主编的遗体前停留了片刻。
白演达淡淡地朝绿纱网瞥了一眼,望着网罩下那张再也不会动容的脸和那双永远合上的眼睛,在一刹那,他的心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快意。但他不露声色,低下头,恭敬地向遗体鞠了一躬。钱诚也是默默一鞠躬,然后两人转身而去。
哀乐的旋律在潮湿的空气中向四处远播。
吊唁的长列缓缓地移动着。
花圈旁,女记者的目光向队伍后面搜索,神态有几分焦急,又有几分落寞。
忽然,她的眸子亮了一下。
一个穿皮夹克的青年男子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紧接着大步朝队列前赶来。此人皮肤黧黑,面孔轮廓粗犷,给人温和憨厚的印象。他是《金蔷薇》杂志新提不久也是最年轻的副主编雷鸣,三十六岁。他好像是匆匆赶来的,在朝这边奔跑,一头寸发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只见他喘着粗气,越过吊唁的人流,径直朝灵堂奔来,像一头冲进玻璃店的牛犊,慌乱间差点把一个花圈撞翻。
他在灵前站定,深深地埋下头,眼里噙着泪水,久久地默哀。
半个小时之前,雷鸣刚下火车。他在外县纸厂正为刊物搞新闻纸,突然接到韩波去世的电话,他几乎不敢相信是事实。然而此刻,他亲眼看见老主编静静地躺在绿色的网罩下。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撒手离去了!
雷鸣最后一次见韩波,是七天前在医院里。当时他刚从京城某出版社改完自己的一部长篇新作回来。韩波在病床上刚服过药,看见他来,显得很高兴。显然她一直在等他。
“你回来就好了!有些话我要告诉你。”
她倚着床头,微胖的圆脸有些苍白,但情绪不错。
“你要注意养病。”他笨嘴拙舌地说。
“小说改得顺利吗?”
“还好,最后定名为‘青春祭’。”为了这部作品,雷鸣付出了几乎一年的全部业余时间。
“‘青春祭’,这名字挺好。”韩波若有所思地说。
后来,韩波问起雷鸣对刊物有什么看法。韩波生病住院半年,《金蔷薇》由三位副主编轮流值班。雷鸣刚接手不久,他坦率地说:
“存在着危机。”
“为什么?”韩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现在正处于我国期刊的更迭期,将有相当一批刊物会在竞争中被淘汰。”雷鸣认真地说,“读者的兴趣不断在变,纸张提价,订数起伏不定,包括《金蔷薇》这样有名气的刊物也必然会受到冲击。”
韩波微微颔首,鼓励他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