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蒙蒙的天,垂柳一蓬挨着一蓬,枝条沉甸甸地坠着,一丝光斑都漏不进,连带那点绿也浸得发乌。
程嘉屏气凝神,缓步行走,不敢弄出半点声响——怕惊着什么,平白惹祸。
这地方处处诡异。人影绝迹,走了许久,竟像在原地打转。
她不敢大意,怕真迷了路,捡块石头在经过处留了记号。直到日落前,才算寻着出路。
拨开密不透风的老林,前头豁然铺开一座庭院。青石板路被落叶压得半隐,边缘爬着深绿的苔藓,该是有些年头了。
院门是半旧的乌木框,漆皮裂了细缝,却没朽坏,门楣上悬着块褪色木匾,字迹被风雨磨得浅淡,依稀能辨出是个"静"字。院里几株老桂树斜斜立着,枝桠探过墙头,树下摆着张石桌,四条石凳缺了条腿,用半截青砖垫着,倒也稳当。
程嘉顿了顿,轻声叹道:"竟还有这般地方,让我好找。"
程嘉抬脚跨进院门,目光没敢停在庭院景致上。他指尖擦过廊下冰凉的木柱,余光扫过青砖地的凹缝、墙角堆着的半旧瓦罐,连檐角垂落的蛛网都没漏——这地方太静,任何一点活物的痕迹都得攥在心里。
脚下忽然碾过片湿泥,他顿住脚。低头看时,青砖缝里嵌着半枚鞋印,浅得几乎要被风扫去,却是新鲜的:边缘带着草屑,泥渍还泛着潮意。
不是她的。
程嘉将步子放得更缓,鞋底擦着地面走,像猫似的贴向廊柱后。柱身粗,恰好能遮住她半个身子,只留双眼睛透过木柱与墙的缝隙往外瞧。
日头斜斜挂在檐角,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起初是个模糊的小黑点,贴着墙根挪,慢慢近了,能看出是人的形状,小小的,一步一顿,影子的边缘还蹭着墙皮,簌簌掉灰。
越来越近了。那影子的指尖快要碰到她脚边的青砖时,程嘉猛地探身出去——左手扣住来人后领,右手攥住手腕,将人按在墙上时,指节都因用力泛白。
“谁?”她压着声问,视线往下落。
却见是个孩子。被她按得踉跄时,她没像寻常孩子那样瑟缩,反倒借着那股力往后缩了缩肩,手腕在她掌下轻轻挣了一下——不是挣扎,更像在试探力道。
看年纪,约莫十二三岁。
程嘉还没回过神,后肩就挨了一记猛推。她踉跄着退了三四步,后腰撞在廊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子。
程嘉蜷起手指敲了敲掌心,眉梢挑了下,带着点试探问:“自己人?”
桑桑眼睛亮了亮,下巴一扬:“那还用说。”说着就踮起脚,围着程嘉转了小半圈,目光从他沾着泥的鞋尖扫到被树枝勾破的袖口,像只打量新物件的小雀,嘴里还碎碎念:“看着倒不像外头那些怪东西,就是这模样……”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程嘉打断她,捡着要紧的,把自己怎么拨开密林、在原地打转半天才找到庭院的经过简要说了。末了放软了语气:“我这一时摸不清状况,能不能……帮个忙?”
桑桑歪着头想了想,突然冲她眨了眨眼,手指往远处勾了勾,压低声音:“帮你也行,不过得先问我家主人——他说了算。”那模样,既带着点小机灵的狡黠,又透着点“我可做不了主”的实诚。
桑桑冲程嘉摆了摆手,“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人。”转身就往庭院深处跑,粗布褂子的下摆扫过青石板上的落叶,簌簌响了两声,人就钻进了廊柱后的阴影里。
程嘉站在原地没动,耳尖却绷着——这院子静得反常,连风穿廊的声儿都透着滞涩。没等他数够二十下,眼角先瞥见个影子从月洞门后挪出来。
是个男子。身形比程嘉高出小半个头,肩背挺得很直。他走得极缓,脚步声轻得像落雪,停在离程嘉三步远的地方。程嘉抬眼时,正撞见他的目光——眉骨高,眼窝陷得略深,瞳仁是极淡的墨色,落在人身上,没什么温度,倒像在打量块碍事的石头。
跟方才蹦蹦跳跳的桑桑比,简直是冰炭两般。程嘉心里那点刚松下去的弦,又悄悄绷紧了。
男子先开了口,声音比廊下的风还凉些:“我是这院儿里的书灵,商彦。”他视线在程嘉身上停了瞬,又移开,“按说这里从不进外人,你会来,该是心里有求于那本书,才被引过来的。”
程嘉心里咯噔一下——对方连底都摸透了,再藏着掖着反倒多余。他松了松攥紧的拳,把这些日子遇上的怪事拣实在的讲了,桩桩件件都没漏。
讲完了,他瞥了眼不远处正揪着桂树枝晃的桑桑,话锋转得快:“方才桑桑说‘自己人’,我倒想问——你们在现世,也是……命不久矣?还是说,她随口编的?”
他这话落,商彦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下,那点疑惑不像是装的。程嘉心里透亮了:合着是被那小丫头片子骗了。
可眼下这境地,除了眼前两人,连个能问路的活物都没有,有火也得憋着。他舔了舔干涩的唇,没再往下说,只等着商彦答。
天擦黑时,暮色像墨汁似的浸满了庭院,三人没说什么,都默认在此歇脚。
程嘉靠在廊柱上,眼皮沉得发黏,心里却绷着根弦——这地方太静了,连虫鸣都没有,只有风扫过桂树叶的沙沙声,听得人发慌。他熬了许久,愣是不敢合眼。
“你咋不睡?”桑桑端着碗水走过来,把碗递他手里,自己蹲在旁边,晃着两条细腿,“怕呀?”
程嘉没瞒她,点了点头。两人就着廊下微弱的天光聊起来,桑桑托着腮,声音放轻了些:“其实我也觉得这地方怪。打我记事起,就跟着主人守在这儿,除了我们俩,再没见过别的活物。”她抬眼冲程嘉吐了吐舌头,“初见你时觉得新鲜,才逗了你几句,别往心里去。”
见她坦诚,程嘉心里松快了些,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那道红线:“你看这东西,之前总往心口爬,到这儿就停了,没再长。”
她正庆幸这庭院或许能挡一挡,身旁的桑桑却突然没了声。程嘉转头看时,只见她脸上的稚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瞳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嘴唇抿得发白,竟像是见了什么极怕的东西。
“怎么了?”程嘉心一沉,刚要伸手碰她,就见桑桑缓缓抬起右手——她的掌心原本光洁,此刻竟凭空浮起一行字。那字不是用笔写的,倒像是皮肤下的血在往一处聚,红得发黑,笔画扭曲着,像一条条细小的蜈蚣在爬。
程嘉凑近了些,才看清那字是“游戏开始,各位拭目以待”。
字迹极淡,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阴冷,连廊下的风都似的滞了滞。桑桑盯着掌心,身子微微发颤,方才那点机灵劲儿全没了,眼里只剩惊惧,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