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在考虑和抛弃了决斗的办法之后,就又考虑起离婚。离婚的做法只能酿成一宗出丑的案件,那是他的对头冤家求之不得的,可以借机诽谤他,贬低他崇高的社会地位。他的主要目的是安定事态而不引起风波,这是通过离婚也达不到的。此外,不愿意让她顺顺当当地和伏伦斯基结合,不愿意让她觉得犯了罪反而合算。
“除了正式离婚以外,还可以和妻子分居。”他定下心来,继续想道。不过这个办法也不合适,会像离婚一样出丑,更主要的是,那就和正式离婚一样,把他的妻子抛到伏伦斯基的怀抱里。卡列宁又一一地考虑了决斗、离婚和分居的办法,又一次否定这些办法之后,就认定了可行的办法只有一个: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把事情隐瞒住,不让世人知道,采取一切办法斩断他们的关系,而更主要的是——这是他自己对自己都不肯承认的——要惩罚她。于是他便坐下来,写起信来。
在我们最近一次谈话时我曾向您表示,关于这次所谈的事,我要把我的决定告诉您。我的决定是这样的:不论您的行为如何,我认为我无权拆散我们的夫妻关系,因为我们的结合是上帝的安排。我们还应当像原来一样过下去。这对我,对您,对我们的儿子都是必要的。如果不这样,您自己也会想到,等待着您和您的儿子的将会是什么。这一切我希望见面时再详细谈谈。我请您尽速回彼得堡,至迟不要过星期二。您回城的一切事自会有安排的。
阿·卡列宁
随信附上您生活开支可能要用的钱——又及。
他把信和钱一起装进信封,按了按铃。“把这信交给信差,叫他明天送到别墅交给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他说着,站了起来。
“遵命,大人。”
虽然伏伦斯基在对安娜说,她不能这样过下去,并且劝她把一切对丈夫说清楚的时候,她带着懊恼的心情坚决反对他的意见,然而在内心深处也认为自己过的是虚伪作假的、不清白的日子,一心想改变这种状况。她在和丈夫一起从赛马场回来的路上,一时激动,就把一切都对他说了;当时她尽管也感到痛苦,然而心中是高兴的。等到丈夫离开她之后,她自己对自己说,她该高兴了,现在一切水落石出了,至少不必虚伪作假,不必欺骗了。这天夜里她跟伏伦斯基相会了,但是没有把她和丈夫之间发生的事告诉他,虽然为了把一切都摆明白了,就应该把这事告诉他。
第二天早晨她一醒来,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对丈夫说的那番话,她觉得那番话非常可怕,现在她简直无法理解。她想到,管家就要来把她赶出家门,她的丑事就要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她问自己,等她被赶出门去,她上哪儿去呢,她找不到答案。她不敢看家里所有的人的眼睛。她不敢唤侍女,更不敢下楼去看儿子和家庭教师。
侍女已经在她的门口倾听了很久,这时自动走进她的房里。她送来衣服和一封信。信是培特西写来的。培特西提醒她,今天上午丽莎·梅尔卡洛娃和施托尔茨男爵夫人要带她们的倾慕者到她家去打槌球。“您就来看看吧,我等您。”
安娜看完信,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哎呀,我这是做什么呀!”她忽然觉得头的两边痛起来,就自言自语道。等她定下神来,才发觉自己用两手抓着两鬓的头发,并且紧紧挤压着两边鬓角。
“咖啡煮好了,老师和谢辽沙在等着呢。”安奴什卡说道。
“谢辽沙?谢辽沙怎么样?”安娜整个早晨第一次想起自己有一个儿子,就很兴奋地问道。
“他好像做了错事。”安奴什卡笑着回答说。
“做了什么错事?”
“您的桃子放在角屋里;他好像偷吃了一个。”
提起儿子,一下子就使她脱离了她所处的绝境。不论她的状况如何,她都不能离开儿子。她有她的生活目的。因此她应该行动起来,以维护她和儿子的这种状况,不让别人把儿子夺走。
她很快地穿好衣服,下了楼。谢辽沙穿一身白衣服,站在镜子下面的桌子旁边,弯着腰,低着头,在摆弄他采来的一些鲜花。
谢辽沙像往常一样尖声叫起来:“啊,妈妈!”并且犹豫不决地停下来:是走过去迎接母亲并且扔下鲜花呢,还是做好花环,带着花环走过去?
家庭教师打过招呼之后,就里唆说起谢辽沙的过错,但是安娜没有听她的。
“是啊,这很不好,”安娜说过,便搂住儿子的肩膀,不是用严厉的,而是用胆怯的、使孩子又困惑又高兴的目光看了看他,又吻了吻他。“让我来照料他好啦。”她对感到惊讶的家庭教师说过,便拉着儿子的手,坐到摆好了咖啡的桌旁。
“妈妈!我……我……没有……”他说,并且竭力想从她的表情猜测她会因为桃子的事对他怎么样。
“谢辽沙,”等家庭教师一走出门去,她就说道,“这很不好,不过你以后不再这样了吧?你爱我吗?”
她觉得,泪水涌到她的眼睛里。“难道我能不爱他吗?”她凝视着他那惊骇而又欢喜的目光,心里想道。“难道他会跟父亲一道来惩罚我吗?
难道他不心疼我吗?”眼泪已经从她的脸上流下来,于是她为了不让孩子看到眼泪,腾地站起来,几乎是跑到了阳台上。
她在心里说:“应该准备动身了。上哪儿去呢?是的,就上莫斯科去,乘晚班车。就带安奴什卡和谢辽沙,只带一些随身用的东西。不过先要给他们两个都写封信。”她快步朝自己的起居室走去,在桌旁坐下来,就给丈夫写信:“事已至此,我再也不能留在您的家里了。我走了,带儿子一起走。我不懂法律,所以不知道儿子应该跟着父母的哪一方。可是我带走了,因为我没有他就活不下去。请您宽宏大量,让他跟着我吧。”
一直到这里,她写得都很快、很顺当,但是一写到请他宽宏大量,就想到她从来没看到他的宽宏大量,又想到需要写几句动人的话来结束这封信,就写不下去了。
“不,”她在心里说,“一点也用不着,”于是她把信撕掉,重新写了一封,不提什么宽宏大量,就把信封起来。
另外还要写一封信给伏伦斯基。“我对丈夫全说了,”她写过这一句,坐了很久,再也写不下去。这太粗鲁,太不温柔了。“再说,我又能给他写什么呢?”她在心里说。脸上又泛起羞臊之色,想起他的平静,不觉对他恼火起来,于是把写了一句的信撕成碎片。“一点也用不着,”她在心里说过这话,便合上信笺夹,上了楼,向家庭教师和仆人们宣布,她今天要上莫斯科去,并且立即就动手收拾行李。
管院子的、园丁和仆人在别墅的几个房间里来来回回走着,往外搬行李。两个箱子、几个行李袋和捆好的毛毯已经搬到前厅里。一辆轿式马车和两辆出租马车停在台阶旁。有人乘着马车来了。安娜朝窗外一看,就看见卡列宁的信差正在台阶旁打门铃。
第二节
仆人送进来一个大信封,是卡列宁亲笔写的。
“信差奉命要回话。”仆人说。
“好的。”她说。等仆人一走出去,她就用打哆嗦的手指头把信撕开。一叠用小纸条扎着的没有折叠过的钞票从信封里掉了出来。她抽出信,从信的结尾看起来。她看到:“您回城的一切事自会有安排的。”她又继续倒着往上看,这样看了一遍,又从头开始,把信再看一遍。等她看完了,就觉得浑身发冷,觉得有一种意料不到的可怕的灾难来到她的头上。
“冠冕堂皇!冠冕堂皇!”她说道,“当然,他总是冠冕堂皇的,他是基督徒,他宽宏大量!哼,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
大家都说,这是一个笃信宗教、有道德、正直而聪明的人;我所看到的,大家却看不到。大家不知道,八年来他怎样摧残我的生命,摧残我身上一切像活人之处,他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一个活的女人,是需要爱情的。大家不知道,他动不动就侮辱我,而且还自鸣得意。难道我没有尽可能,尽一切可能好好过日子,求一个好名声吗?
难道我没有想方设法爱他,在已经无法爱丈夫的时候,没有想方设法爱儿子吗?
可是到后来,我明白了,我不能再欺骗自己,我是一个活人,我没有罪,上帝生就我这样一个人,我要爱情,我要生活。现在怎么样呢?
他就是把我杀了,我也都可以忍受,都可以原谅,可是,瞧,他……”
“是的,我要撕破,要撕破!”她跳起来,憋着眼泪,叫起来。于是她走到书桌旁,想给他另外写一封信。可是她已经在内心深处感觉到,她什么也无法撕破,她怎么也无法脱离原来的处境,不论这处境多么尴尬,多么窝囊。
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却没有写信,而是把两只手臂放在桌子上,头伏在手臂上,哭了起来,哭得抽抽搭搭,而且晃动着整个胸膛,就像小孩子在哭。她哭的是,她本来想使自己的状况明朗化,现在这幻想永远破灭了。
她听到仆人的脚步声,连忙定下神来,为了不让仆人看到自己的脸,假装在写信。
“信差要回话。”仆人禀报说。
“回话吗?好的。”安娜说,“让他等一下。我会打铃的。”
“我能写什么呢?”她想道,“我一个人能决定什么呢?我要去见见阿历克赛(她在心里这样称呼伏伦斯基),只有他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要上培特西家里去;也许我在那里能见到他。”她在心里说。她走到书桌前,给丈夫写道:“来信收到。安。”于是打了打铃,把字条交给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