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不走了,”她对走进来的安奴什卡说,“不要解行李,等明天再说,把马车也留下。我要到公爵夫人家去一下。”
安娜到培特西公爵夫人家比所有的客人都早。就在她进门的时候,伏伦斯基的仆人也来到门口。他在门口站住,摘下帽子,让她先走。安娜认出他来,这才想起来,伏伦斯基昨天说过他不来了。大概他就是为这事派人送条子来的。
她很想问问他家老爷在哪里。她很想转回去,给他写封信,让他到她家来,或者她去找他。可是不论这样那样都不行了;通报她到来的铃声已经响过了。
想必安娜的神色有点异样,因此培特西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我没有睡好。”安娜一面说,一面瞟着朝她们走来的仆人,她猜想,他是送伏伦斯基的条子来了。
“您来了,我多么高兴呀,”培特西微微笑着对她说,“咱们趁喝茶的工夫说说心里话儿,不是吗?”
“好的,尤其因为我不能在您这儿呆很久,我要去看看芙列妲老人家。”安娜说。她说这话,只是因为她想到,既然伏伦斯基不来了,她必须抽出身子,想方设法和他见面。
“不行,无论如何我也不让您走,”培特西仔细打量着安娜的脸,回答说,“请把茶给我们送到小客厅里来。”她像往常一样眯着眼睛对仆人说。她接过条子,看了一遍。“阿历克赛给我们玩起花招来了,他信上说他不能来呢,”
“不过我得给阿历克赛写一封信,”于是培特西坐到桌前,写了几行,就放进信封里。“我写的是要他来吃饭。我这儿有一位太太来吃饭,缺少男伴。对不起,我失陪一会儿。请您把信封上,叫人送去。”她在门口说。
安娜不再犹豫,拿着培特西的信在桌前坐下来,看也没看,就在下面写道:“我必须见到您。请到芙列妲家花园里。六点钟我在那儿等。”她把信封上,等培特西回来,当着她的面派人把信送出。
茶已经给她们送来摆在凉爽的小客厅的茶几上。这两个女子真的就像培特西刚才说的那样,趁客人未到,一面喝茶,一面说起心腹话儿。
赛马后的第二天,伏伦斯基很晚才醒来,不刮脸,也不洗澡,穿起军服上衣,从皮夹子里掏出安娜的三张纸条,看了一遍,就烧掉了。他想起昨天同她谈的一番话,于是沉思起来。
最近一些日子,出现了他和她之间新的内部关系问题,这种关系很难捉摸,使伏伦斯基感到害怕。昨天在她向他说明怀孕的开头一小会儿,他的心指点他,要她抛掉丈夫。他就这样说了。可是现在,他仔细想想,就清楚地看出来,还是不这样为好。
“如果我叫她离开丈夫,那就是要她跟我结合。我有足够的条件吗?我怎么能带她走呢?就算我可以想出办法……可是我现在在服役,怎么能带她走呢?
如果我说了这话,那就是说必须做好这样的准备,也就是要退役。”
做官是他儿时和少年时代就有的由来已久的梦想,这种梦想他虽然自己对自己也不承认,但却十分强烈,以至于这种功名心现在和他的爱情搏斗起来。实际上他从去年,从他上莫斯科的时候,他就开始不快活了。他觉得,摆出一副什么也能干,但什么也不愿意干的姿态,已经没有什么味道了;他和卡列宁夫人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引起大家的注目,倒是为他增添了新的光彩,使得一直像小虫儿一样咬他的心的功名心暂时安静下来,可是一个星期之前这小虫儿苏醒了,而且咬得更厉害了。儿时的伙伴,在武备学校是同学的谢普霍夫斯科依,前几天从中亚细亚回来,他在那里连升两级,并且获得了像他这样年轻的将领不易得到的奖章。
“当然,我不羡慕谢普霍夫斯科依;但是他的高升却向我表明,我也可以青云直上的。三年前他的地位还和我一样。我退役,那就是断送自己的前程。她自己说过,不想改变自己的状况。我呢,有她的爱情,就不能羡慕谢普霍夫斯科依。”于是他从桌旁站起来,在房间里踱起来。一切都清楚、明白了。他刮了刮脸,穿起衣服,洗了个冷水澡,便走了出去。
“我是来接你的。”彼特利茨基说,“我从格里茨基(他们都是这样称呼团长)那儿来,大家都在等你呢。”
伏伦斯基没有回答,看着这位同事,心里想着别的事。
“谢普霍夫斯科依来啦。”
“啊,我太高兴了。”
伏伦斯基有三年没看见谢普霍夫斯科依了。伏伦斯基在他身上发现的唯一变化,就是那种雍容自若的气派,那是博得声望并且相信这种声望得到公认的人常有的一种气派。伏伦斯基见识过这种气派,所以立刻就在他身上看出来了。
谢普霍夫斯科依正要下台阶,看见了伏伦斯基。欢喜的微笑使他的一张脸更亮了。
“啊,我多么高兴呀!”他说着,握着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
“你昨天怎么没去赛马场?我还以为在那儿可以见到你呢。”伏伦斯基打量着谢普霍夫斯科依说。
“我去的,可是迟到了。”他说。
团长的宴会进行了很长时间。
喝酒喝了很多。把谢普霍夫斯科依抬起来又摇晃又向空中抛,然后又把团长摇晃了一阵,然后团长亲自和彼特利茨基一起在歌手们伴唱下跳起舞来。后来伏伦斯基挨着谢普霍夫斯科依坐在长沙发上,谈起了他们俩都很感兴趣的事。
“我知道你的情形,”伏伦斯基说,“我为你的成就感到十分高兴,不过我一点也不奇怪,我所期望的还要大些哩。”
谢普霍夫斯科依笑了笑。他显然很高兴这一评价,而且觉得也无须掩饰这一点。
谢普霍夫斯科依笑着说:“我就是要谈谈我所听到的你的情况,谈谈你拒绝任职的事嘛……当然,我是赞成你的精神的。不过,做任何事情都要讲究方式方法。我以为,你的行为本身是好的,但是你的做法不对头。”
“做了的,已经做了,而且你也知道,我对做过的事,从不反悔。再说,我现在也很好。”
“很好,这是暂时的。你不会就这样满足的。
“我没有说我满足。”
“而且不光是这样。像你这样的人才,是很需要的。”
“谁需要呀?”
“谁需要吗?社会需要。俄国需要人才。”
“在这方面我还是缺少一样重要的东西,”他回答说,“缺少权力欲望。以前有过,后来没有了。”
“对不起,这不是真心话。”谢普霍夫斯科依笑着说。
“不,是真心话,是真心话!……现在就是这样。”伏伦斯基为了表示真诚,补充一句。
“哦,现在是这样,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但这个现在不是永久的。我只要求你给我行动的方便。离开这个团,我再悄没声地提拔你。女人是男子事业上的主要绊脚石。又爱女人又干什么事业,那是很难的。要想顺顺当当地爱女人而不使其成为障碍,唯一的办法就是结婚。女人在上流社会的地位越牢固,那就越糟。那就好比,不是用双手抓住包袱,而是夺别人的包袱。”
“你从来没有恋爱过。”伏伦斯基望着前方,想着安娜,小声说。
“也许是的。不过你要记住我对你说的话。还有:女人总是比男人更能实事求是。我们把爱情看成什么了不起的事,她们却总是非常实际。”
勤务兵交给伏伦斯基一封信。
伏伦斯基拆开信,脸刷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