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奥布朗斯基跟着他走了出来,看见他在楼梯上,把他叫过去,问他在学校里课余时间怎样玩时,谢辽沙见父亲不在,就很带劲儿地和他说起话儿来。
虽然答应过卡列宁不提安娜,他还是忍不住了。
“你还记得妈妈吗?”他突然问道。
“不,不记得。”谢辽沙急忙说,而且脸涨得通红,垂下眼睛。舅舅再也无法从他嘴里问到什么了。
半个小时以后,斯拉夫家庭教师发现自己的学生在楼梯上,他老半天都弄不明白,他的学生是在赌气,还是在哭。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您别管我!我记得不记得……这干他什么事?我为什么要记得?你们都别管我!”他已经不是在对家庭教师,而是在对整个人世说话了。
奥布朗斯基像往常一样,在彼得堡也没有闲着。在彼得堡,除了办正事,也就是妹妹离婚和自己谋职的事,他像往常一样,还需要换换新鲜口味,因为,如他说的,在莫斯科过腻味了。
第二节
在培特西公爵夫人和奥布朗斯基之间有一种由来已久的、相当奇怪的关系。奥布朗斯基总是嬉皮笑脸地向她献殷勤,也是嬉皮笑脸地对她说一些最不成体统的话,因为他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在他和卡列宁谈话后的第二天,他到了她家以后,这种开玩笑的调情和胡说八道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抽身后退了。所以,等米雅赫基公爵夫人一到,打破了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局面,他就感到非常高兴了。
“哦,您在这儿呀,”米雅赫基公爵夫人一看到他,就说道,“喂,您那位可怜的妹妹怎么样啦?”她又说,“自从所有的人,所有比她坏千百倍的人,纷纷攻击她的时候起,我就认为她做得好极了。她做的事,是所有的人,除我以外,都在做的,只是别人都瞒着盖着罢了;可是她不想骗人,所以做得好极了。还有她做得更好的,就是抛弃了您那位昏头昏脑的妹夫。人人都说他聪明,只有我说他愚蠢。现在,等他同李迪雅和兰道打得火热了,大家都说他昏头昏脑了,我真不高兴同意大家的说法,可是这一次不能不同意。”
“那就请您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奥布朗斯基说,“昨天我为妹妹的事去找他,要他给一个明确的答复。他没有给我答复,说是要想一想。今天早晨我没有得到答复,却收到请柬,请我今天晚上到李迪雅伯爵夫人家去。”
“就是嘛,就是嘛!”米雅赫基公爵夫人很高兴地说起来。“他们要向兰道请教,看他怎么说。”
“怎么向兰道请教?为什么?兰道是什么人?”
“怎么,您不知道尤里·兰道?
他也是昏头昏脑的,可是您妹妹的命运就全看他的了。兰道原是巴黎一家店铺的伙计,有一次去看病,在候诊室里睡着了,在梦里给所有的病人治起病来,而且治得好极了。后来,尤利·密列丁斯基的夫人听说这个兰道的事,就找他去给丈夫治病。他们相信他,把他随身带着,又把他带到俄国来。在这儿大家都一齐去找他,他也就给大家治起病来。他治好了别祖波夫伯爵夫人的病,伯爵夫人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就收他做干儿子。他现在不再是兰道了,成了别祖波夫伯爵。但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李迪雅迷上了他那一套,现在不论是她,还是卡列宁,离了他就没有了主意,所以,您妹妹的命运现在就在这个兰道,如今的别祖波夫伯爵手里了。”
奥布朗斯基来到李迪雅伯爵夫人家,比约定时间多少晚了一点。
伯爵夫人和卡列宁坐在圆桌旁,小声说着话儿。有一个瘦小的男子,站在另一头,在看墙上的画像。奥布朗斯基同女主人和卡列宁打过招呼以后,不由得又看了看这个陌生人。
“兰道先生!”伯爵夫人带着温柔和小心得使奥布朗斯基吃惊的神气对他说。于是她给他们做了介绍。
兰道连忙回头看了看,走了过来,笑了笑,把一只很不灵活的汗津津的手放到奥布朗斯基伸出的手里,随即就又走了开去,又看起画像。伯爵夫人和卡列宁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沉默了一小会儿以后,李迪雅伯爵夫人就像要谈正题似的,带着微妙的笑容对奥布朗斯基说:“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但是,要想做一个朋友,必须理解朋友的心情,我怕您对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的心情未必能理解。您想必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她说着,抬起她那若有所思的美丽的眼睛。
“明白一点儿,夫人,我明白,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的状况……”奥布朗斯基说。
奥布朗斯基听了这番话,感到困惑莫解。摸不清头脑了。他感觉到兰道那双不知是天真还是狡猾的漂亮眼睛在看他,他开始感到头脑格外沉重。
法国人的头靠在椅背上,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汗津津的手轻轻动着,好像是在抓什么东西,真不知他是睡着了,还是装作睡着了。卡列宁走过去,把自己的手放到法国人的手里。奥布朗斯基,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万一自己是在梦中的话,就希望这样使自己醒来,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这一切明明都是现实。奥布朗斯基觉得自己头脑里越来越乱了。
“叫最后来的那个人,那个来问事的人,叫他出去。叫他出去!”法国人闭着眼睛说。
“这是不是指我呀?”
奥布朗斯基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忘记了他想求李迪雅的事,也忘记了妹妹的事,一心想尽快离开这里,就踮着脚走出去,像离开传染病房那样一口气跑到街上。
第二天,他收到卡列宁断然拒绝安娜离婚要求的信。他明白,这个决定就是根据昨天晚上那个法国人在梦中或者假装做梦时说的话做出来的。
在家庭生活中要想有什么行动,必须是,要么夫妻感情完全破裂,要么美满和谐。如果夫妻关系含含糊糊,不好也不坏,那就什么事也办不成。
伏伦斯基和安娜没有像原先决定的那样回沃兹德维任村去,依然住在他们都已经感到厌恶的莫斯科,因为近来他们已经不和睦了。
他们相互的怨气没有任何外部原因,一切想消除隔阂的尝试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增加了怨气。这是一种内在的怨气,在她来说,其来由是他的爱情淡薄,在他来说,是他后悔自己为了她而陷入难堪的境地,她不想方设法改善处境,反而使他的处境越来越难。但他们都认为错在对方,并且一有借口就想方设法证明对方错了。
她认为,他整个的人,包括他所有的习惯、心思、愿望,以及他所有的气质和身体特征,可以归结为一点,就是爱女人,而这种爱,依她的心情,本应完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的,现在却淡薄了;因此,依她的判断,他必然是把一部分爱情转移到另外一些女人或者另外一个女人身上,所以她嫉恨。
安娜因为猜疑他,就恨他,寻找种种理由发泄怨恨。她的处境的种种痛苦,她都归罪于他。
今天他一整天都不在家,她感到异常冷清,想到跟他争吵心里非常难受,就很想忘记一切,原谅他,同他和好,情愿责怪自己,承认他没有过错。
为了不再想下去,不再恼火,她打了打铃,吩咐把箱子搬进来,好收拾下乡的行李。
晚上十点钟,伏伦斯基回来了。
“怎么样,快活吗?”安娜脸上带着歉疚和亲热的表情出来把他迎住,问道。
“像往常一样。”伏伦斯基看出她的心情很好,便回答说。
“我看见了!这太好了!”他指着前厅里的箱子说,“那咱们什么时候走呀?”
“什么时候走吗?越早越好。明天来不及了。后天吧。”
“好的……不,等一等。后天是礼拜天,我要到妈妈那里去一下。”伏伦斯基说着,发起窘来,因为他一提到母亲,就觉得安娜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现在浮现在安娜眼前的是那个同伏伦斯基母亲一起住在莫斯科近郊的索罗金娜公爵小姐了。
“明天你可以去一趟吗?”她说。
“不行呀!我来办的那件事所需要的委托书和钱,明天还收不到。”他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