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晚我就不走了。要么就是礼拜一,要么就不走了!”
“究竟为什么呀?”伏伦斯基似乎非常吃惊地说。
“你要是不再爱我了,那就不如老老实实说出来。”
“唉呀,这就够受了!”伏伦斯基站起来,叫道,“忍耐是有限度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叫起来,一面惊慌地注视着他整个的脸上,尤其是一双冷酷可怕的眼睛里那十分明显的憎恨神情。
“我的意思是……”他刚开口,又停住了,“我倒要问问,您想要我怎样。”
“我能要您怎样呢?我只能希望您不要抛弃我。”她完全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之后,就说道,“我要的是爱情,可是爱情没有了。因此,什么都完了!”
她朝门外走去。
“等一等!等……一等!”伏伦斯基没有舒展皱得紧紧的眉头,可是拉住她的手把她拦住。“怎么回事儿呀?我说我们要推迟三天再走,你说我这是撒谎,说我这人不老实。”
“是的,我还要再说一遍:一个人责怪我,说他为我牺牲了一切,”她想起更上一次吵嘴时的话,就说道,“那这个人比不老实的人更坏,这种人没有心肝。”
“哼,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叫起来,并且立刻把她的手放开。
“他恨我,这很明显。”她在心里说,于是她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从房里走了出去。
“他爱上别的女人了,这就更明显了。”她一面想着,一面走进自己房里。“我要的是爱情,可是爱情没有了。因此,什么都完了,”她在心里重复着她说过的话,“也应该了结了。”
许许多多想法涌上心头。她又一次想起卡列宁,也就是想起她产后的那场病和她害病时的心情。她想起她那时说的话“我怎么没有死呀?”和那时的心情。于是她一下子明白了她心里萦绕着的是什么。是的,这是了结一切的唯一办法。“是的,就是死!
……”
“卡列宁的羞耻和丢脸,谢辽沙的羞耻和丢脸,我的可怕的羞耻,——只要我一死,就一了百了了。等我死了,他也会后悔,也会可怜我,爱我,为我痛苦的。”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打乱了她的思绪。
他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小声说:“安娜,要是你想走的话,咱们后天就走吧。我什么都同意。”
她再也忍不住了,就放声痛哭起来。
“安娜,你为什么这样折腾自己也折腾我呢?”他吻着她的手说。这时他的脸上流露出温柔的表情,她也觉得听到他的声音中有泪音,并且觉得手上有泪水。于是安娜那强烈的嫉妒顿时化作强烈的热恋;她搂住他,在他的头上、脖子上和手上拼命吻起来。
安娜觉得他们已经完全言归于好,第二天一早她就很起劲地动手收拾行装。
她走进餐厅的时候,伏伦斯基正在吃牛排。她就挨着他坐下来喝咖啡。
伏伦斯基的仆人进来要彼得堡来电的收据。伏伦斯基收到一份电报,本没有什么稀奇的,但他好像有什么事想瞒过她似的,说收据在书房里。
“谁来的电报?”她问道。
“司基瓦来的。”他很不情愿地回答说。
“那你怎么不给我看看呀?司基瓦还能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伏伦斯基把仆人叫回来,叫他把电报拿来。
“我不想给你看,是因为事情还没有眉目,何必打电报?”
“是离婚的事吗?”
“是的,但他说:还没有什么结果。你就看看吧。”
安娜用打哆嗦的双手接过电报,看到电报内容和伏伦斯基所说的一样。末尾又加了一句:希望甚微,但我当尽力而为。
“我昨天就说过,什么时候离婚,甚至能不能离婚,在我都无所谓了。”她红了脸说。“完全没有必要瞒着我。”她心想:“这样看来,他和别的女人有书信往来,也可以瞒着我,就是瞒着我呢。”
“我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他心想,“她要是自寻烦恼,那她就更糟了。”不过,在他要走的时候,觉得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的心因为怜悯她颤动了一下。“怎么啦,安娜?”他问道。
“没什么。”她还是那样冷冷地、镇静地回答说。
“没什么,那就更糟了。”他心想,于是心又冷下来,转身就走。
他们闹别扭还从来不曾闹一整天,今天这是第一次。而且这已经不是闹别扭,这是明显地表示已经完全冷了。
安娜这一整天,除了去看威尔逊花了两小时,都是在犹疑彷徨中度过:是一切都完了,还是有希望言归于好;是应该立刻就走,还是再见他一面。
于是她清楚而真切地想到死。死是重新唤起他对她的爱情、惩罚他和使她心中的恶魔在同他搏斗中取得胜利的唯一手段。
现在去不去乡下,丈夫是不是同意离婚,都无所谓了,无关紧要了。要紧的就是一点,那就是惩罚他。
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在一支残烛的微光中望着天花板的雕花檐板和屏风投上去的一片阴影,突然屏风的阴影晃动起来,把所有的檐板、把整个天花板全遮住,另外有一些阴影从另一边朝她涌来:有一刹那所有的阴影都散了开去,可是后来又飞快地涌了上来,晃晃悠悠,融成一片,于是一片黑暗。“死!”她想道。她害怕得不得了,老半天都不明白她是在什么地方;原来那支蜡烛点完了,灭了,她想再点一支,可是两只手哆哆嗦嗦,老半天都摸不到火柴。“不,怎么都行,只要活着!我爱他嘛。他也爱我嘛!
这是过去的事,什么都会过去的。”她心里想着,觉得庆幸复活的欢喜的泪水顺着两腮哗哗往下流。而且,为了摆脱恐怖,她急忙朝他的书房里走去。
他在书房里睡得很熟。她走到他跟前,举起蜡烛照着他的脸,对着他望了很久。现在,在他睡着的时候,她爱他爱得不得了,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流下深情的热泪;但是她知道,他一醒来,就会用冷冷的、自以为是的目光望着她,而她要向他倾诉爱情,就必须先向他证明是他对不起她。她没有唤醒他,就回到自己房里,服了一次鸦片,到天快亮时才睡着,睡得又难受又不安稳,一直没有睡熟。
早晨,她又做起她和伏伦斯基结合前做过好几次的那种噩梦,一个胡子乱蓬蓬的小老头儿,弯腰摆弄着一样铁器,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法国话,不知在干什么。于是她吓出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听说他在书房里,她就去找他。她在穿过客厅的时候,听见门口有马车停下来,于是她朝窗外看了看,看到一辆轿车,有一个戴紫帽的年轻姑娘探出头来对打门铃的仆人吩咐着什么。伏伦斯基快步下了楼。戴紫帽的年轻姑娘交给他一个纸包,伏伦斯基笑嘻嘻地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马车走了,他又快步跑上楼来。